堕落 无声的愤怒（1 / 3）

堕落 无声的愤怒

现在已是深冬，可太阳依旧滚烫。阳光辐射着这个活力四射的城市。码头的尽头，海与天汇成一片闪亮的光束。但是伊瓦尔没空欣赏这些景色。他正沿着港口旁边的林荫路慢慢骑着车。伊瓦尔一条腿瘸了，只是僵硬地搭在脚蹬上，另一条腿则费力地蹬着因为夜晚的雾气而滑溜溜的脚蹬。他瘦小的身体骑在车鞍上，不时转动着方向。他不用看，便知道前面到了废弃的电车车轨。他迅速地绕过车轨，又扭转车头躲开了一辆想超过去的小汽车。同时，他还要不断地把斜挎着的小挎包别到身后去。费尔南德给他准备了午饭，就装在小包里。想到这里，伊瓦尔感到很心酸。今天的午饭只是两片粗麦面包，中间夹着一片奶酪，而不是他喜欢的西班牙煎蛋卷，也不是他喜欢的煎牛排。

这段路从未如此漫长，伊瓦尔感到身心疲惫。不过，年纪大了，体力自然是会跟不上的。他今年四十了，尽管身材依旧苗条得像藤蔓，可身上的肌肉明显不如从前能迅速发力了。时不时地，他也会在报纸上读到一些体育评论，称呼一个三十岁的运动员为“老将”。每次读到这样的评论，他便会耸耸肩，无奈地跟费尔南德说，“如果他都是老将的话，那我岂不是得坐轮椅了！”但其实他自己知道，记者说的不算错。年届三十，旺盛的精力总是会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流逝。虽然现在已是不惑之年，人也还算精神，还不至于坐轮椅，但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朝着那个方向前进。是不是正因为如此，所以在骑往箍桶厂的一路上，他都无暇去眺望海边？二十岁的时候，他怎么看那片海都看不厌。在他看来，那片海是周末疯玩的必去之处。尽管他模样并不出众，也许正是因为他不出众吧，他很喜欢在海里游泳，玩些花样，博人眼球。时光如梭，他的身边有了爱人费尔南德，他的膝下也有了儿子。为了生计，周六他会在箍桶厂加一天班，周日他还要去打各种各样的零工。渐渐地，他不再热衷于那种激情四射的生活。深潜入水，看迷人的海底世界，美女香车，各种享乐——这个国家的享受方式无非也就这么几种。随着年龄增长，他不再是那个玩世不恭的年轻人。伊瓦尔还是迷恋着那片海，但是至多会在每天下班后去海边看看。到那个时候，海水一般也都转为了深蓝色。他喜欢下班后坐在家旁边的木台上，身上穿着费尔南德熨烫过的干净衬衫，身旁放着一杯冰过的茴香酒——这是他最喜欢的时刻。夜晚总会到来，天空总会如天鹅绒一般柔软。邻居都会放低声音与伊瓦尔交谈。这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开心还是感动欲哭。至少他知道的是，他与这些景、这些人相处得如此和谐，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静静地等待，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

早上去上班的时候，他便不那么想看那片海。尽管，海浪和蓝云白天依旧在那里等待他，但他总是要等到傍晚才会去看。今天早晨，他低头走在这条熟悉的道路上，感觉身子要比之前都要沉重，心情也似乎比之前沉重了许多。前一天下午他们刚开完了罢工会，结论是他们要继续回去上班。傍晚回到家，费尔南德关心地问道：“老板决定给你们加薪啦？”老板并没有决定给他们加薪——这次罢工失败了。他们没把事情策划好，他们只得接受事实。他们这次只是很唐突地决定罢工，工会也只是半推半就地支持了一下。前前后后，大概一共也就只有十五个工人参加了这次罢工，工会不得不考虑到别的箍桶厂的效益。所以，也不能全怪工会。因为受到其他油桶业和油罐业的威胁，箍桶业已经快发展不下去了。越来越少有地方需要他们制作的木桶和大罐子了，只是还陆陆续续地需要他们来帮着修补一些做好的大酒桶。老板们都知道这一行已经属于苟延残喘了，但他们还是想着保留一部分利润空间，而在他们看来最方便的方式就是坚决不给工人们加薪——尽管生活成本已经在不断地提高。当箍桶业完全消失的时候，这些箍桶工人又能做什么呢？当一个人把一门手艺当做自己的生计的时候，他就很难转行了。这一门手艺尤其如此，箍桶很难学，要当学徒学很久才能上手。一个好的箍桶人，可以把扁木条整齐地镶在一起，用在火中加热过的铁箍把它们箍紧，还要保证全密封，不混入任何木屑或是纤维——这样的手艺现在是越来越难找了。伊瓦尔深谙此事，并非常引以为豪。改行没什么，但是要放弃这一门自己引以为豪的手艺，却不是易事。你空有一门手艺，却无法靠此过活，那就只能自我放弃了。但是要放弃岂是那么容易的。于是，每天早晨伊瓦尔还是走着一样的路去上班，身心却越来越疲惫，无法言说，却又忍得难受，然后巴望着老板能发发善心给他们发多些薪水，可拿到手一看，薪水却是越来越少了。

他们都火了，决定要罢工。有两三个人一开始还是有些犹豫，但是他们找到老板进行了第一轮商讨之后，老板的冷淡态度让他们所有人都恼怒了。老板很直接地跟他们说，薪水就这么多，爱要不要。他说得太过分了。“他想要我们怎么样？” 埃斯波西托说，“他以为我们会就拿这么点钱对付过去，然后等着完蛋吗？”其实老板人不坏。他从他父亲手中接过的产业。因为自小在厂里长大，他对这些员工都非常熟悉。偶尔他还会请他们在厂里吃些小吃，把木桶屑点着了，在上面烤些沙丁鱼或是香肠。他还会分些酒给大家喝，喝过酒，他话也就会多起来，显得很和气。每年过年的时候，他还会分给每个人五瓶佳酿葡萄酒。工人们中有人生病，或是结婚，或是领圣礼的时候，他也会贴心地送上小礼物，或是给包个红包。他女儿出生的时候，老板就给大家发了杏仁糖吃。有两三次，老板还请了伊瓦尔一起去郊外打猎。不用说，老板是很喜欢他们的。老板经常跟工人们说，自己父亲一开始也是学徒起家的。但他也从未去过工人们家里拜访，他也不清楚工人们的情况。他从来只从自己角度出发，因为他除了自己别的什么都不关心，所以他才会说——爱要不要，随便。换一句话说，事情其实也已经超出了他能解决的范围，但只要他的利益不受损，他才不在乎别人的利益受到怎样的损害。

他甚至通知了工会，去关闭工厂。“不必劳烦纠察队来关门，”老板傲慢地当着工人们的面说，“工厂不开，我倒还省钱了呢！”他说的并不是实话，但他的话深深地刺激到了那群工人，仿佛工人们的辛苦劳作反倒成了这位年轻老板的施舍了！埃斯波西托气得暴跳如雷，指着老板骂他不是人。老板也急了，两个人差点打起来，幸好被旁边的人拉开了。这一番折腾没有带来多大的变化，但工人们正因为此都一条心了。罢工进行了二十天，工人们的妻子家人都无奈地在家守候。有两三个工人快支撑不住了，可形势并没有朝好的方向发展。终于，工会建议这些工人先复工，等待仲裁的决定，同时要加班加点把罢工那段时间的工作给补上。他们最后也决定了先复工。当然嘴上还是不服输，说着事情还没完，秋后算账之类的话。也许是因为罢工失败吧，这个早上，伊瓦尔感到身心俱疲，就连午饭的牛肉也被奶酪代替了，真是没有一件顺心事。不管阳光多好，大海已不再能给他带来美好。伊瓦尔使劲蹬着那一个脚蹬，每蹬一下都好像自己又老了一岁。他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的箍桶作坊，以及那些久未谋面的工友，还有老板，他就感到心里像装了铅块一样的沉重。费尔南德关切地问他，“你们准备跟老板怎么说呀？”“跟他没话说。”伊瓦尔蹬了一下脚蹬，轻轻摇了摇头。他咬紧牙关，他那尖瘦、焦黑、长满皱纹而又多愁善感的面庞，此刻变得异常坚决。“我们都回去复工了。还能怎样？”接着，他一踩脚蹬，出发了。他依旧绷着脸，牙齿咬得紧紧的。他看着阴沉沉的天空，仿佛老天也在为他感到悲伤和愤怒。

这会，他从林荫道上下了岔路，走到了西班牙老城区那里阴暗潮湿的巷子中。老城区这巷子附近全是棚户、垃圾场和破车库。他们的箍桶作坊就在这里。箍桶作坊其实也是一处棚户，四面是筑到一人高的石墙，接着用玻璃窗封住上面部分，最后是用瓦楞的铁皮做的屋顶。这家箍桶作坊就建在原来的老制桶工厂的厂址上，棚户过去之后有一个院子。因为扩大了业务，老工厂迁了地址，因此这块地方就成了存放破旧机器和木桶的一个仓库了。在院子的另一边，有一条铺着砖瓦的小径，通向老板的花园，老板的家就在花园旁边。老板家的房子又大又难看，但因为墙外的爬山虎和楼梯扶手上缠绕着的金银花，那房子倒也显得夺目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