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万物之中最多变的。它不畏火的燃烧,也不惧在天空中消逝。它随着暴雨毫不犹豫地冲击锋利的岩石,淹没在黑暗的大地中。它存在于一切的开始和结束之后。表面上什么都不会改变,但在地下深处的寂静中,水会隐藏起来,用柔软的手指为自己开辟道路,直到岩石屈服,慢慢拓展出空间。
死亡是水的同盟,两者都无法与我们分离,因为我们最终是它们塑造的:水的变化多端和死亡的近在咫尺。水不属于我们,但我们属于水。当水流经我们的手指,毛孔和身体时,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们与土地分离。
我看清它了,那个又黑又窄的身影,站在枯山水庭院旁边,茶树那儿,或者在树林里散步。他的脸并不陌生,看起来很有耐心。从一开始,他就在那儿。我想他可能一直在那儿等我,甚至是我还没有理解的时候。
我感觉到水想离开我。我能感觉到自己身上尘埃的重量。
几天过去了,我才明白自己的处境。
第一天早上,当我转过身,看到门上的蓝色圆圈时,我站在那儿愣了好一会儿。从集水池喝下的水顺着我的下巴和脖子流下来,渗进我的外衣领子里。我用手背擦了擦。树叶在微风中飘动。我想起了萤火虫的翅膀掠过罩灯的玻璃墙。我盯着那无限循环的圆圈,没有任何出路。大地在我脚下依旧稳固,天空仍在原处。世界继续着它的生活,出现在我周围的无形障碍对一切毫无影响:人们在思考着,在路上行走着,和他们爱的人交谈着。有那么一刻,现实在我周围摇摆不定,摇摇欲坠,一分为二。我想,我的一部分到了边缘的界限之外,过着真正的生活。她在去往遗失的世界。她几乎和我一样真实,也许在某些时刻,比我更真实。她正在看着另一个方向,她不会回来了。
这种想法破灭了,模糊了,溜走了。
我在这里,什么也改变不了我所看到的。
树枝在微风中摆动,太阳光照在茂密的深绿色草丛里,草茎互相缠绕成凹凸不平的结。
唯一映在地上的影子是我的。在寂静的早晨,我听不到脚步声和呼吸声,也听不到风中的言语声。我走到门口,摸了摸那个圆圈。指尖上染上了一些颜料。我用黏糊糊的手指尖擦了擦裤子,亚麻布上留下三条蓝色条纹。我知道它们是洗不掉的。但这个念头也无所谓了。
我一进屋,地板就吱吱嘎嘎作响。我的喉咙干得冒烟,吞咽东西时会痛。我停在厨房,打开水龙头。我立刻想起了两天前我去山泉关水管的事情。不会有水的。
水龙头出水了。
我接了一满杯水,喝光了。我又喝了一杯,然后又喝了一杯。水一直在流。我认出了水的味道:它肯定是山泉的水。我关掉水龙头,又打开它。依旧有水。
金属是凉的,尽管我用手指摸着它。我关上水龙头,弯着腿坐在厨房的地板上,把额头贴在膝盖上。
我听着自己的呼吸,听着血管里血液的流动,听着屋里的寂静,试图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村民的面孔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干裂的嘴唇上挂着请求和感谢的话语,手里提着装满水的水袋,手背紧绷的皮肤下骨头如同白色伞状。他们的脚步沉重地压在地上,他们的衣服下承载着他们的孩子、配偶或父母的生命所依赖的重量。他们其中一个走进我的房子,坐在我的厨房里,把我的水带回家——是“水”,我纠正了我的想法,不是“我的水”。回到村子后,他们看到街道上的海报,上面写着奖金总额。过了几天或几个星期,他们的脚步或平稳或踉跄地朝街上的警卫走去。他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可能会感兴趣。
军方知道有多久了?
他们一直在跟踪我的行动和为旅行所做的准备吗?他们知道直升车和假的数据账户吗?他们可能在好几周前就已经知道了山泉,但当他们发现我要离开这个村子时,他们选择了等待。也许他们一直在监视着直升车的隐藏地点,监视着我和桑雅如何把食物和水运到那儿。昨天,当桑雅在塑料废物堆边缘等我时,士兵们走到外面。三个身穿蓝色制服和军靴的士兵,也许只有两个——不,一个就够了,因为桑雅个子不高。黑暗的天空下,我看到他们在桥下的入口处挡住了桑雅的去路,他们把刀从鞘里拉出来。雨水在刀面上滑落,形成凸起的镜面。 一个士兵把她的手绑在背后,另一个士兵大步走进桥洞,直升车在那儿等待着,准备出发。他们装上食物和水,开着直升车,把桑雅带走了。 她没办法逃跑,也没办法和我联系。
我试着不去想桑雅的遭遇。
在我所有的想法中,我知道还有另一种可能性。桑雅没有被捕,士兵没有必要去找她。
但是我无法想象这种可能性,这超越了我的底线。
我想到了我所知道的村里其他水罪犯家发生的所有事情。那些都不是谣言和传闻。不经意间瞥到那些罪犯,遥远、安静犹如幽灵一般。花园小路的沙地上血迹斑斑。
当我意识到,我可能无法离开这所房子的时候,一种空洞的恐惧感突然袭来。随即我便记起,我其实已经在不属于这儿了,我一无所有。我不知道我能离开房子多远?我生活的周围有道无形边界,我走过它会发生什么?我会被当场击毙,还是只会得到一个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