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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 3)

我们是水的孩子,而死亡是水的同盟。这两者与我们无法分离,因为水的变化多端和死亡的近在咫尺造就了我们。它们总是结伴而行,位于世界中和我们身体里,而当我们身上流淌的水干涸时,时间就到了。

它是这样发生的:

土地在有水源的地方落脚,在人类的皮肤上,或者从沙子里冒出来的绿叶上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后像尘土一样扩散。树叶,皮肤,还有动物的皮毛都慢慢变成了土地的颜色和形状,直到再也无法知道,这一个在哪里结束,而另一个又从何处开始。

干涸和死亡变成了土地。

土地变成了干涸和死亡。

我们脚下的大部分土地也曾经生长和呼吸过,它也曾经有过鲜活的样子,在很久以前。而某一天,也会有不记得我们的人,走过我们的皮肤,肌肉和骨骼,走过我们留下的灰烬。

我们和灰尘的不同之处仅仅在于水,而水并不能被固定在一个地方。它流过我们的手指、毛孔以及整个身体,当我们日渐枯萎,它就迫切地离开我们。

当我们体内的水流尽时,我们就只属于土地了。

我选择了一块枯山水庭院边缘的位置,茶树丛的下面。云层遮住天空,灰色薄光笼罩着冬日萧条的草坪,就像海底水下的景观。我想到了土地的沉默,但是空气和水仍然在我的皮肤底下流动,而我必须充分利用白天天亮的短短几小时。

我脱掉了外套,把它放在铲子的旁边,然后把锄头拿在手里。

我很小心地避免伤到茶树丛的根部。我用锄头和铲子一直挖着,直到肌肉疼痛,嘴唇干燥。当第一只萤火虫开始在醋栗丛中发光时,我脚下的土坑已经足够大了。

我在浴室用冷水洗澡,听着母亲在播客留言板留下的信息。她的声音悲伤而哽咽。

“我没有收到签证处的任何消息,”她说,“新京和乌拉尔之间的所有铁路交通都中断了,最远只能去到邻近的村子。诺莉亚,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试图帮你买火车票并办理到这里来的签证,这样交通一旦恢复,你就可以来这里。我希望我能找到安全的办法把它们寄给你。我愿意放弃一切,如果我能够去到你的身边。”她停了一会儿,我听见了她的呼吸声。“听话,发一条短信告诉母亲你还好吗?”她泣不成声地补充了一句。

播客留言板哔了几声,然后安静了。

我又听了一遍消息,然后又听了两遍。我知道,我必须在列表里选择她的名字,然后对她说话,但是我的口中被沉默填满,已经没有言语的空间。最后我按了绿色的按钮。“录音”,屏幕上显示道。

“我没事,”我说道,努力让它听起来像真的,“我明天给你写信。”

我发送完语音信息,然后把博客留言板放回墙上的架子上。

我去床上躺着,盯着黑暗,直到我在黎明将至的微弱光线中分辨出家具的轮廓。

当我最终起床,走到门廊时,我无法确定是天气冷得不同寻常,还是因为我一整夜没有睡。我返回房间,穿上我能找到的更厚的外套和裤子,披上披肩,还在穿凉鞋前,往脚上套了两双袜子。往外走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父亲的防虫面罩上,它整齐地叠着,外面包裹着保护套,放在门厅的架子上我的防虫面罩旁边。我把它从架子上拿起来,放到母亲的工作室里,然后关上了门。

客人们从上午十点开始陆续到来。第一批来的有尤卡拉,他的妻子妮妮雅,以及他的妹妹塔马拉,还有博林和他的直升车车夫。他们到了没多久,门口有四个茶师跟我打招呼,他们是我父亲的熟人,他们的身后是我父亲在附近村子里的表亲以及远房表亲。我列邀请客人名单时,有一些不得不靠猜测,因为我母亲的家乡在新彼得堡附近,她的兄弟姐妹或者表亲不会住得这么靠北。父亲和他的亲人联系都很少。我依稀记得小时候与大多数亲戚见面不过一两次,通常是在某些婚礼或者孩子的命名礼时,父亲被请去主持礼茶仪式,我会跟他一起去。这些人对我来说都很陌生,我们没有共同的语言或共同的回忆。在他们当中,我孤身一人。

村子里那三个哭丧的女人从树林那边走过来。她们看起来还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小时候我特别害怕她们。她们穿着宽大的黑色袍子,用黑色的围巾裹住头部,她们的表情在满是皱纹的脸上像潮水一样变化着。有老人称,她们可以看到其他人看不见的东西。她们话很少,不管死亡去往哪里,她们都跟随着它,而当她们唱挽歌时,她们四周的石头都为之震颤。

我不记得我有请过她们,但我也不会让她们离开。在这样的日子总是需要有人哭泣的,我想,而我除了麻木的沉默什么也没有。

桑雅和她的父亲扬是最后到的。桑雅拥抱了我,而我很确定,她肯定感受到了我的颤抖。

“我母亲必须留在家里,明雅身体不舒服。”桑雅在放开我前,小声而又快速地说道。然后她跟着扬继续朝花园走去,里面的其他客人已经都站在坟墓和棺材周围了。我关上大门,跟在他们后面。

竹棺材放在石凳上面,是前一天由安葬局的人放上去的,石凳一头放着水瓮。我觉得棺材看起来还是太小了。它甚至不比茶室的壁炉大。而我在想,这并不是第一次。死亡是多么稍纵即逝,想要抓住、看见抑或是理解它又是多么困难。父亲不在这里,不在棺材里也不在水瓮里。它们里面存放的只是他灵魂依附的物质,他已经不再属于它们,就像光不再属于枯萎的植物,尽管它曾使它们蓬勃生长。

我请求博林来负责致辞仪式。他感谢了客人们的到来,谈了几句我的父亲。然后他打开手上拿着的皮革封面的书,读了里面的一段。我知道他在说话,但是那些词句很快飘散离去,好像陌生而空洞的外壳。

博林合上书,小心地把它放在地上,然后对尤卡拉点了点头。他们一起把棺材从石凳上抬了下来,把它搬到墓地,然后缓慢地放进墓穴里。作为最亲近的家属,我是第一个去告别的人。在年初这么早的时节,还找不到鲜花,而大部分树几个月前落光了叶子,所以我选择了一根常绿的茶树枝条。我把它放在棺材上,在低低的坟墓堆里,它的深绿褐色和竹棺材融为一体,只有那些最小的、棕红色的嫩芽在黑暗的背景下像散落的星星一样闪烁着。

大部分客人都留下一块在干涸已久的河床上找到的、经过水打磨的鹅卵石或贝壳作为最后的告别。它们轻轻地敲击着竹棺材的盖子,就像雨点一样。博林撒了一些银灰色的茶叶结在棺材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