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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部 死亡——长着翅膀的预言家(1 / 3)

《先知》reference_book_ids":[6891482692739664904]}]},"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一

国王的安布瓦斯城堡坐落在法兰西中部卢瓦尔河畔。

在落日的余晖行将熄灭的黄昏时分,建造城堡用的黄白色的土伦石头被洒上浅绿色的光辉,仿佛是泡在水里,显得晶莹剔透,犹如云彩一般轻盈。

站在城堡的角楼上,卢瓦尔河两岸的森林草地和田野尽收眼底。每到春天,红色的罂粟花与蓝色的亚麻花连成一片。这里的平原蒙着一层薄薄的雾霭,栽着一排排深色的杨树和银色的柳树,让人想起伦巴第的平原,碧绿的卢瓦尔河水也同样让人想起阿达河来,只不过后者是一条山中河流,水流湍急,仿佛是年富力强,而这条河则水流缓慢,悄然无声,处处有浅滩,仿佛是年迈力衰。

城堡的下面,拥塞着安布瓦斯尖顶的房屋,屋顶上光滑的黑色板岩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上面耸立着一个个高大的砖砌烟囱。弯弯曲曲的昏暗狭窄的街道,散发着中世纪的气息。檐板和排水管下,门窗框角上,镶嵌着小型人像,也是用建造城堡的那种白石头雕成的,身份和神态各异:有肥胖的修士,背着背壶,挂着念珠,穿着木鞋,盘腿而坐,脸上露出憨笑;有道貌岸然的神学博士,戴着肩饰;也有爱财如命的市民,胸前紧紧捧着装得鼓鼓的钱袋,脸上露出紧张的神色。城里街道上出现的行人也都跟这些塑像是同样的面孔:这里的人相当富裕,但市侩气十足;爱整洁而且虔诚,但十分吝啬,精打细算,因此衣着寒酸。

每逢国王到安布瓦斯来狩猎的时候,小镇便活跃起来:马路上鸡鸣犬吠,号角齐鸣,马蹄声嗒嗒;宫廷侍从身着五彩缤纷的衣服;每天夜间,从国王的行宫里传出奏乐声,城堡的白墙被火把的火光映得通红。

可是国王离开以后,小镇重新陷入无声无息之中,唯有星期天,市民们头戴白色草帽,到教堂去做弥撒。可是平时,整座城市仿佛是空无人烟,听不见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唯有在白色塔楼中间飞翔的燕子发出鸣叫,以及昏暗的作坊里镟床旋转的轮子发出嗡嗡声;还有,春天的傍晚,当城郊花园里的杨树散发着清香气味时,少男少女们像成年人一样,秩序井然地玩耍,排成圆圈,手拉着手,跳舞唱歌,唱着关于法兰西的圣徒圣德尼的古老歌谣。在朦胧的暮色中,花园里苹果树的枝头探到石头墙外,把粉白色的花瓣纷纷撒向这些青年男女的头上。歌声停息了,又开始了寂静,唯有城门上奥洛日塔楼里的铜钟发出均匀的叮当声,在整座城里回荡,还有卢瓦尔河浅滩上的天鹅发出鸣叫,浅蓝色的天空倒映在平滑如镜的河水中。

沿着通往圣托马磨坊去的大路向东南走上十分钟的光景,便是另一座小型城堡,名叫杜克卢,它以前归国王路易十一的一名宫廷侍臣所有。

这块土地一面建有高高的围墙,另一面有卢瓦尔河的支流阿莫斯河环绕流过。房子的正面是一片葱绿的草场,直抵河边。右边是鸽子房。柳树和榛子树枝叶交叉,把阴影投进河水里,虽然水势湍急,但看起来却像是停滞不动,如同井水或池水。栗子树和榆树的绿荫中,掩映着城堡用土伦白石砌成锯齿形镶边的粉色砖墙和拱形尖顶门窗。这座建筑物不算很大,用板石铺成尖顶,正门的右侧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小礼拜堂,还有一座八角形的塔楼,里面建有木制螺旋形楼梯,使底层的八个房间跟上层相同数量的房间相互沟通:建筑物的整体布局很像是一栋庄园或城郊别墅。四十年前曾经进行过翻修,因此直至目前从外表来看还跟新的一样,生机勃勃,招人喜欢。

弗兰西斯一世把列奥纳多·达·芬奇就安顿在这座城堡里。

国王很亲切地接待了画家,跟他畅谈了很长时间,谈到他以前的和未来的工作,很有礼貌地称他为“老爹”和“老师”。

列奥纳多建议改造阿布瓦斯城堡和开凿一条大运河,它能把附近荒凉而又滋蔓瘟疫的索伦沼泽地变成百花盛开的大花园,能把卢瓦尔河跟索恩- 马孔河连接起来,能通过利昂地区把法兰西的心脏跟意大利的都灵连接起来,从而开辟一条从北欧通往地中海的新路。列奥纳多幻想用知识的恩惠造福于别的国家,因为他的祖国拒绝了这种恩惠。

国王表示同意开凿运河,于是画家到达阿布瓦斯以后立即出发进行实地勘测。弗兰切斯科借着这个机会狩猎,列奥纳多却在研究索伦地区的土壤构造、卢瓦尔河与谢尔河各条支流的流量,测量水位,绘制地图和图纸。

他在这个地区漫游的时候,有一次来到安布瓦斯南面的洛什,这是坐落在安德尔河畔的一个小镇,四周是辽阔的土伦草地和森林。这里有一座国王的旧城堡,里面有一个监狱塔楼,伦巴第公爵洛多维科·摩罗在这里监禁达八年之久,最后客死在这里。

老狱吏向列奥纳多讲述了摩罗企图逃跑的情形,说他藏在拉黑麦秸的车里,混了出去,可是后来由于不认识路而在附近的森林里迷失了方向。第二天早晨,追捕人员赶到,猎犬在树丛里找到了他。

米兰公爵晚年虔诚地进行思考和祈祷,阅读但丁的作品,这是允许他从意大利带来的唯一的一本书。他年仅五十时便已经成了衰弱的老人。只是偶尔传来政局变化的消息时,他的眼睛才闪烁起从前的光芒。1508 年5 月17 日,经过短期生病之后悄然地离开了人世。

据狱吏说,摩罗临死前的几个月,发明了一种奇怪的开心解闷的方法:要来几支画笔,开始在监牢的墙上和拱顶上涂鸦。

由于潮湿,墙上的石灰已经剥落,列奥纳多找到几处残存的绘画痕迹——白底红色的和蓝底黄色的复杂花纹、线条、十字、星星,其中有一个戴着头盔的罗马军人的头,可能是公爵没有完成的自画像,下面用不通顺的法文写着题词:“我在被俘和痛苦中的口号是:我的武器便是忍耐。”

别的更加文理不通了,写满了天棚,起初用的是黄色的古老的多角字体,字母很大:

Celui qui——

然后,由于地方不够用,字体很小,写得密密麻麻:——n’est pas content.(那个不幸的人。)读着这些悲戚的题词,看着这些七扭八歪的很像小学生在笔记本里乱涂出来的图画,画家想起来多年以前摩罗善良地微笑着欣赏米兰城堡护城河里天鹅的情景。

“怎能知道,”列奥纳多想,“这个人的灵魂里到底有没有对美的爱心呢?如果真有,倒是可以为他在上帝的面前辩护的。”

他思索着倒霉的公爵的命运,也想起了以前听一个来自西班牙的旅行者谈到的自己的另一个保护人塞萨尔·博尔吉亚灭亡的情景。

亚历山大六世的继承者尤利乌斯二世教皇背信弃义地把塞萨尔出卖给了敌人。他被押往卡斯蒂利亚,关进坎波梅迪那的塔楼里。

牢狱设在令人头昏目眩的高处,可是他却以难以置信的机灵和勇敢从窗户里顺着绳子爬下去。狱吏及时地割断了绳子。他掉到地上摔坏了,可是还保留了足够的勇气,苏醒过来以后,爬到他的同谋者给准备的马跟前,骑上去逃走了。

到了潘普洛那之后,在他的姐夫纳瓦拉国王的宫廷里当上雇佣兵队长。塞萨尔逃跑的消息传遍意大利,引起了惊慌,教皇吓得胆战心惊,为公爵的头颅悬赏一万杜卡特。

1507 年冬的一天晚上,塞萨尔在维亚纳城下与博蒙的法兰西雇佣兵作战,只身闯进敌阵,被自己人所遗弃,被赶到一个干涸的河床里,他在这里像一头困兽一样,顽强地进行抵抗,最后受伤二十余处,英勇牺牲。博蒙的雇佣兵陶醉于辉煌的战果,从死者身上剥下衣服,把赤条条的尸体扔在沟底。夜间,纳瓦拉人从要塞里出来,发现了尸体,很久没有辨认出来。最后,少年侍从朱亚尼科认出了自己的主人,一头扑到尸体上,抱头大哭,因为他爱塞萨尔。

死者仰面朝天地躺着,他的脸是美丽的:他死了,可是仍然像活着一样——没有恐惧,没有忏悔。

费拉拉女公爵卢克莱西娅·博尔吉亚夫人终生悼念自己的兄弟。她死后,发现她贴身穿着一件用头发编织的衣服。

年轻的瓦伦蒂涅寡妇、法兰西公主夏洛塔·达尔布莱跟塞萨尔在一起过了不多的日子,由衷地爱他,跟格里泽达一样,对他终生矢志不渝,得到丈夫阵亡的消息以后,住进了拉莫特菲利城堡,终身关在荒芜的花园深处,听着风吹落叶的簌簌声,裹着一件黑丝绒衣服从房间里出来,也只是为了给周围乡村散发施舍,要求穷人为塞萨尔的灵魂祈祷。

公爵在罗马涅的国民,亚平宁山谷里未开化的牧人和农民,也保留着对他感恩不尽的记忆。他们很长时间不愿意相信他已经死了,还把他当成救星,当成神明,等着他,指望他或迟或早总会回到他们那里,恢复公正的司法,推翻暴君,保护人民。乞丐歌手从城市到乡村唱遍了“关于瓦伦蒂涅公爵的悲痛”,其中有一句是:Fe cose extreme,ma senza misura——他的事业是罪恶的,但却无比伟大。

摩罗和塞萨尔的生活都曾充满伟大的行动,轰轰烈烈,可是都像影子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列奥纳多把这两个人的一生跟自己充满伟大的沉思的一生进行比较,觉得并非徒然,因此他并不抱怨命运。

改建安布瓦斯城堡和在索伦开凿运河,几乎跟他的一切举措一样——最后一事无成,不了了之。

明智的顾问官们劝说国王,列奥纳多的构想过于大胆,不可能实现,国王被说服了,也就渐渐地对这些构想冷淡下来,失望了,并且不久就完全忘却了。画家明白,弗兰西斯尽管和蔼可亲,可是跟摩罗、塞萨尔、索德里尼、美第奇、利奥十世一样,不能对他有所指望。想要被人理解,想把自己一生的积累,哪怕其中一小部分贡献给人们——这是列奥纳多最后的希望,可是如今却背叛了他,他决定义无反顾地进入个人的孤独世界——放弃一切行动。

1517 年春,他带着在索伦沼泽地患上的热病,精疲力竭地回到杜克卢城堡。入夏的时候,病势有所好转。可是完全健康的体魄却一去不复返了。

安布瓦斯的王家森林几乎是直抵杜克卢墙下阿马斯小溪的对岸。

列奥纳多每天午饭后都从房子里出来,由弗兰切斯科搀扶着,因为他的身体一直很虚弱,沿着荒凉的小径,走进密林深处,坐到一块石头上。学生躺在他脚下的草地上,给他诵读但丁、《圣经》或者某一位古代哲人的著作。

周围一片昏黑,只有远处,阳光透过阴影射到林中空地上,在此之前一直没有见到的一朵小花突然像点燃的蜡烛,迸发出紫色的或者红色的火焰,一棵被风暴吹倒的半腐朽的树干上的窟窿里,青苔闪现出翡翠色。

夏天炎热而气闷,乌云在天空游荡,可是却没有洒下一滴雨水。

弗兰切斯科中断了诵读,树林里笼罩着一片寂静,犹如夜深人静的时刻。只有一只鸟儿,也许是个丢掉了子女的母亲,不断地重复着凄凉哀婉的鸣叫,好像是在哭泣。可是,最后就连这只鸟儿也停止了鸣叫。周围变得更加寂静。暑气蒸人。腐枝烂叶、蘑菇菌蕈、气闷潮湿,让人喘不过气来。

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仿佛是发自地下。

学生抬起眼睛看着老师,只见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好像是在发呆,在这寂静无声中倾听着,望着天空、树叶、石头、青草、苔藓,流露出惜别的目光,仿佛是在诀别前看上最后一眼。

麻木状态和对寂静的陶醉,渐渐地也感染了弗兰切斯科。他仿佛是在梦中看见了老师的面孔,他觉得这张脸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深地沉浸在寂静之中,好像是沉没在黑暗的漩涡里。他想要清醒过来,可是办不到。不禁恐怖起来,仿佛是有什么不祥的东西在逼近,仿佛是在这寂静中就要响起森林之神潘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一切活物都要惊恐万状地四处逃窜。当他以毅力克服了麻木状态以后,一种痛苦的预感,对老师的怜悯之情使他的心收缩起来。他怯懦地默默用嘴唇触及了他的手。

列奥纳多看着他,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好像是把他当成一个受惊的孩子,流露出悲哀的柔情,弗兰切斯科的心收缩得更加厉害了。

在这些日子里,画家开始画一幅奇怪的画。

在悬崖峭壁底下潮湿的阴影里,坐着一位头戴葡萄花冠的神祇,长发披肩,长得像是女人,脸色苍白,慵懒疲惫,腰上扎着梅花鹿皮,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手里拿着神杖。时当正午,死一般的寂静,比夜深人静时更让人感到神秘。这位神祇低着头,倾听着,全神贯注于探索,全神贯注于期待,面带莫名其妙的微笑,用手指着传来声音的方向——那也许是酒神伴侣们的歌声,或者是远处的雷声,要不就是伟大的森林之神潘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一切活物都要惊恐万状地四处逃窜。

列奥纳多在已故的贝特拉菲奥的小箱子里发现一个紫水晶石雕,上面刻着巴克科斯的形象——可能是卡珊德拉小姐送给他的礼物。

那个小箱子里还放着几张纸,上面抄着译自希腊文的欧里庇得斯的悲剧《酒神的伴侣》中的一些诗句,那是乔万尼亲手抄的。列奥纳多曾经多次读过这些片断。

在这出悲剧中,巴克科斯是奥林波斯诸神中最年轻的一个,霹雳之神宙斯和忒拜王后塞默勒之子,来自印度,以一个美少年的形象出现在人间,长得像女人一样,非常迷人。

忒拜王彭透斯下令捉拿他【1】,想要处死他,因为他用酒神的智慧向人们传播野蛮的秘密、疯狂的献牲和淫欲。

“噢,异邦人,”彭透斯讥讽地对不相识的神祇说,“你长得漂亮,拥有能迷住妇女所需要的一切:你的长发顺着面颊垂下,充满柔情蜜意;你像少女一样,躲着太阳,你在阴影里保持着脸蛋的白净,好让阿佛罗狄忒迷恋上你。”

酒神女祭司合唱队与渎神的国王正好相反,颂扬巴克科斯,说他是“最威严的和最仁慈的神,让凡人在醉酒中得到最大的快乐”。

这几张纸上,与欧里庇得斯的诗句并排的是乔万尼·贝特拉菲奥从《圣经》中抄的摘录。

摘自《雅歌》:

“我亲爱的,请喝,多多地喝。”

摘自《福音书》:

“已经不再喝葡萄酿的酒了,直到我在我父的王国里能喝上新酿的葡萄酒。”【2】

我的血液是真正的饮品。

喝了我的血液的人,将永世长存。

谁口渴了,就到我这儿来,喝吧。

列奥纳多没有把《巴克科斯》画完就搁下了,开始画另外一幅更加奇特的画——《先知约翰》。

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顽强精神匆忙地工作着,好像是预感到了他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精力已经不多,一天一天地越来越少,因此着忙在自己最后的作品里说出自己最珍贵的秘密——关于这个秘密,他缄默了终生,不仅对别人,而且对自己也从未透露过。

过了几个月以后,工作有所进展,可以看出画家的构思来了。

画的背景让人想起山洞里的黑暗,让人感到恐怖而又唤起人的好奇心,他当年曾经向蒙娜丽莎·乔昆达讲到过这种山洞。然而,这种黑暗起初好像是不透一丝光亮,而随着视线的深入,变得透明了,因此最黑的阴影保留着自己的全部秘密,与最亮的光线融为一体了,像烟雾似的消融在里面了,像远处传来的乐曲声,逐渐消逝了。代替影与光出现的,是非光非影,用列奥纳多的说法,好像是“亮影”,或者“暗光”。从这种明亮的黑暗中,如同奇迹,但比现存的一切都更现实,显现出来一个长得像女人似的少年的面孔和裸体,如同幽灵,但比生命本身更富有生命力;这个美少年很迷人,让人想起彭透斯的话来:

“你长得漂亮,拥有能迷住妇女所需要的一切:你的长发顺着面颊垂下,充满柔情蜜意;你像少女一样,躲着太阳,你在阴影里保持着脸蛋的白净,好让阿佛罗狄忒迷恋上你。”

然而,如果说这是巴克科斯,那么为什么他腰上没有扎梅花鹿皮,而是身穿骆驼毛织的衣裳?为什么他没有拿着酒神的神杖,而是拿着用荒漠的芦苇做的十字架——基督受难十字架的原型,并且侧着头,好像是在倾听,全神贯注于期待,全神贯注于知识的寻求,用一只手指着十字架,脸上露出来既非悲哀也非欢快的微笑,用另一只手指着自己,仿佛是在说:

“那个在我之后来的人,能力比我更大,我就是给他提鞋都不配。”【3】

弗兰西斯一世是个好色之徒。历次远征时,除了主要大臣、弄臣、侏儒、占星术士、厨师、黑奴、女仆、文书和神父之外,跟随国王的还有一群“快活姑娘”,由“命妇”约安娜·林耶尔率领。她们参加一切庆祝活动,甚至参加教堂的各种仪式。行宫跟这个行军妓院密不可分,很难确定哪里是妓院,哪里是行宫:“快活姑娘”有一半都是宫廷女官;宫廷女官又都靠着淫荡而给自己的丈夫捞到圣米迦勒天使长金质勋章。

国王的荒淫是无限度的。贡税与日俱增,可是金钱仍然不够用。从百姓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可搜刮的了,于是弗兰西斯便开始向自己的大臣索取贵重的餐具,有一次竟然从法兰西最伟大的圣徒马丁·图尔的棺椁上把银栏杆取下,用来铸币。他这样做并非由于他思想解放,而是由于拮据,因为他认为自己是罗马教会忠诚的儿子,对一切离经叛道和不信教的人都进行迫害,认为他们是对自己的王位的侮辱。

自从圣路易时代以来,民间一直保存着一个传说,据说瓦卢瓦王室家族有个祖传的治病秘方:历代君王都能通过手的触摸治愈疥癣和瘰疬等病症;复活节、圣诞节、圣灵降临节以及其他一些节日前夕,盼望治好病的人不仅从法兰西各地,而且从西班牙、意大利、萨瓦等地纷纷汇集而来。

洛伦佐·美第奇举行结婚典礼以及每逢太子举行洗礼仪式的时候,安布瓦斯都聚集很多病人。在规定的那一天,把他们放进国王城堡的院子里。首先,如果信念能够坚定不移,那么国王陛下便绕场一周,挨个为病人画十字,用手指触摸其患处,嘴里念念有词:“国王摸一摸——上帝给治愈。”

如果信念不坚定,治愈的机会便很少。如今所念的咒语变成了祝愿:“但愿上帝给你治好病——国王摸一下。”

仪式完毕之后,端来一个脸盆和三块手巾:一块用醋浸湿,一块用清水浸湿,一块用橙子香水浸湿。国王洗了脸,把手、脸、脖子擦干。

见过人们的贫穷、丑陋和疾病之后,他想要散散心中的愁闷,休息一下眼睛,看看美丽的东西。他想起来早就要到列奥纳多的画室去看看,于是带着几名贴身侍从来到杜克卢城堡。

画家虽然身体虚弱和不舒服,但却为了画《先知约翰》而勤奋地工作了一整天。

夕阳的光线从拱形尖顶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了画室——这是一间大屋子,很冷,地上铺着砖,天棚上横着一根一根的橡木椽子。画家利用一天最后的光线,抓紧时间工作,要把先知举起来的指向十字架的右手画完。

窗外传来脚步声和人语声。

“你听,”老师转过身来对弗兰切斯科说,“任何人都不接见。你就说生病了,或者不在家。”

学生走进门厅,想要截住不速之客,可是没料到看见了国王,只好恭恭敬敬地行个礼,为他把门开开。

列奥纳多刚刚来得及把立在《先知》一旁的乔昆达肖像遮盖上。他经常这样做,因为他不喜欢让别人看见这幅肖像。

国王走进画室。

他的衣着华贵,但打扮并非无可挑剔,衣料颜色过于鲜艳和花里胡哨,佩戴的金饰、刺绣和宝石过多。黑缎裤子紧紧地裹着臀部,短上衣的黑丝绒和金锦缎纵向条纹相间,袖子过于肥大,带有无数开口——所谓“天窗”;黑色平顶圆帽上面插着一根鸵鸟羽毛;前胸上的四方开口把端正白皙的脖子暴露出来,细腻得如同象牙雕的;他用香水也不适度。

他年仅二十四岁。他的崇拜者们说,弗兰西斯仪表堂堂,一副伟人相貌,只消看上一眼,即使是不认识他,也能立刻感觉出来:这是国王。他的确身材匀称,高大,灵活而又刚健有力;他善于做出和蔼可亲的样子,富有魅力;可是他的脸却窄而长,过于白净,卷曲的胡须黑得像是焦油,前额很窄,鼻子细长而且像锥子一样尖,仿佛是往下抻出来的,两只狡猾、冷漠的眼睛闪闪发亮,好像是刚刚切割的锡块,一对薄薄的嘴唇鲜红而湿润,整个表情让人感到不愉快,过分坦率,无所顾忌,几乎像野兽一样——说不上像猿猴,说不上像山羊,让人想起喜欢吓唬人的山林之神浮努斯。

列奥纳多想要按照宫廷的礼节向弗兰西斯行屈膝礼,可是国王制止了他,他自己却行了个鞠躬礼并且很尊敬地拥抱了他。

“我们很久没有会面了,列奥纳多先生,”他亲切地说,“身体如何?工作忙吗?是否有新的大作?”

“一直病病歪歪的,陛下。”画家回答道,把乔昆达的肖像拿起来,想要放到一边去。

“这是什么?”国王指着画问道。

“一幅旧的肖像画,陛下。被您看见了……”

“反正一样,干脆拿过来看看。您的画越看越让人喜欢。”

一个宫廷侍从看到画家拖延不动,便把罩布揭下,露出了《乔昆达》。

列奥纳多现出不高兴的神色。国王坐到安乐椅子上,默默地看了很久。

“美妙绝伦!”他最后终于说道,好像是结束了沉思,“这个美丽的妇人我好像是见到过!这是什么人?”

“蒙娜丽莎,佛罗伦萨市民乔昆达的夫人。”列奥纳多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