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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部 不是恺撒就是粪土(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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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萨尔·博尔吉亚·德·弗兰恰浴上帝之恩典,领罗马涅公爵、安德里亚大公、皮昂比诺的统治者等衔,兼任神圣罗马教廷旗官和最高军事长官。

晓谕各总督、要塞司令、军事长官、雇佣兵队长、教职人员、全体官兵和国民:持本执照者为本宫廷最著名与最受宠幸之总建筑师列奥纳多·芬奇,务须友好接待之,予彼及其同行之全体人员以免税通行之权利——彼携带之任何物品在各要塞与城堡可依照彼之愿望免于检查,彼如需要人力,应立即提供之,尚应尽心尽力予彼以一切帮助与照顾。本公爵赋予彼上述权利,同时委派彼视察本公爵管辖之各要塞与城堡,特命令其余各建筑师凡事皆得与彼商议之。

耶稣纪元1502 年,本公爵在罗马涅执政第二年8 月18 日于帕维亚发此执照。罗马涅公爵塞萨尔。Cesar Dux Romandiolae.

这是列奥纳多将来视察各要塞的通行证。

塞萨尔·博尔吉亚在罗马教皇和法兰西基督教国王的庇护下,无恶不作,采用各种欺骗手段,这时已经占领了古代“教会地区”,据说这是历任教皇接受与使徒等同的康斯坦丁皇帝的礼品。从合法的君主——十八岁的亚斯特雷·曼弗莱迪手中夺取了法恩扎城,从卡塔琳娜·斯福尔扎手中夺取了弗利城——这两个受害者一个是小孩子,另一个是妇女,他们轻信了他的骑士忠诚精神,被他给投进了罗马圣安琪儿监狱。他跟乌尔比诺公爵结成同盟,其用意在于解除他的武装,背信弃义地向他发起进攻,犹如强盗在大路上袭击过往行人是为了抢劫他们一样。

1502 年秋,他决定向波洛尼亚的统治者本蒂沃利奥进军,以便占领这座城市以后好用它充当新国家的首都。附近的各个统治者都惊慌起来,他们明白,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迟早都将依次成为塞萨尔的牺牲品,他幻想着——消灭一切敌手之后,宣布自己是整个意大利唯一的专制统治者。

9 月28 日,瓦伦蒂涅的敌人——枢机主教保罗、格拉文诺公爵奥西尼、维特洛佐·维特利、奥利韦拉托·达·菲莫、佩鲁贾的统治者吉安·保罗·巴利奥尼和锡耶纳的统治者潘多尔福·彼特鲁奇的特使安东尼奥·乔达尼·达·韦纳夫罗在卡尔皮边境上的马乔内城集会,结成反塞萨尔的秘密同盟。维特利像当年汉尼拔一样发誓——在一年之内消灭共同的敌人,或者把他俘获关进牢狱,或者把他驱逐出意大利。

马乔内密谋的消息刚刚传播出去,无数受到塞萨尔伤害的君主纷纷参加结盟。乌尔比诺公国动荡起来,最后垮台了。他自己的军队背叛了他。法兰西国王迟迟不肯救援。

塞萨尔处在灭亡的边缘上。可是,他虽然被出卖和被遗弃,几乎失去了战斗力,但他仍然还很可怕。他的敌人相互埋怨和纷纷动摇,错过了有利的时机,本来能够消灭他,却跟他进行谈判,竟然同意和解。他使用各种狡猾手段,威胁和利诱敌人,对他们进行诓骗和分化瓦解。他本来就掌握了假仁假义的高明手腕,用殷勤迷惑了一批新的朋友,把他们召到刚刚投降的西尼加利亚城,目的似乎是不只在口头上,而且在行动上,即通过联合进军来表明自己的忠诚。

列奥纳多是塞萨尔·博尔吉亚的主要近臣之一。

他根据公爵的委派,在被占领的城市里建造富丽堂皇的建筑物,宫殿、学校、藏书楼,从而美化这些城市,同时还在遭到破坏的博洛尼埃斯要塞旧址上给塞萨尔的军队建造宽敞的兵营,建造切塞纳蒂诺港,这是亚得里亚海西岸最好的港口,通过一条运河把它跟切泽纳连接起来;在皮昂比诺建造了最坚固的要塞。他制造战斗器械,绘制军事地图,处处跟随着公爵,凡是塞萨尔建立血腥战功的地方,他都到场,其中有:乌尔比诺、佩扎罗、伊莫拉、法恩扎、切泽纳、弗利。他按照习惯记下简短而准确的日记,可是这些日记里没有一句话提到塞萨尔,仿佛是没有看见或者不愿意看见周围发生的事。他记下了旅途中遇到的每一个细节:切泽纳农民用吊藤把果树连接起来的方法、锡耶纳大教堂里敲钟的杠杆装置、里米尼市内喷泉水柱降落时发出的乐曲声。他在乌尔比诺城堡对鸽子窝和带螺旋形楼梯的塔楼做了写生,倒霉的奎多巴多公爵被塞萨尔洗劫一空,从这里逃跑时,用同时代人的说法,“只穿着一条短裤”。在罗马涅,列奥纳多观察亚平宁山麓下的牧民为了加大号角的音量如何把号角的大头从一个小孔插进很深的山洞里,发出的声音如同雷鸣,响彻山谷,回声不断,号角的声音如此响亮,在最远的山头上吃草的羊群都能听见。在皮昂比诺,他一个人站在荒凉的海滨,整天观察后浪推前浪的波涛,把碎石、木屑和水草忽而推到岸上,忽而卷进海中。列奥纳多在日记里写道:“波涛为了争夺战利品而相互战斗,战胜者就能获得战利品。”

与此同时,在他的周围,人的公正的法则遭到严重践踏——他对此却不闻不问,既不谴责,也不为之辩护,他只是在观察波涛的运动,这种运动看起来好像是偶然的和古怪的,但实际上却是一成不变的和有规律的,他从中看见了“第一推动力”所确定的铁面无私的力学法则的神圣不可侵犯。

1502 年6 月9 日,在罗马附近的台伯河里发现了法恩扎年轻的君主亚斯特雷及其弟弟的尸体,他们是被勒死的,脖颈上绑着绳子和石头,从圣安琪儿监狱给抛到河里。据同时代人说,这两具尸体很美,“在成千上万具尸体中也没有遇到一具这样的”,保留着违反自然的暴力的印迹。民众的舆论认为这件暴行是塞萨尔所为。

这个时候,列奥纳多在日记里写道:“在罗马涅,使用四个轮子的车辆:前面两个轮子小,后面的两个大;这种构造很荒唐,因为按照物理学原理——参见我的《自然要素论》第五节——全部重量都压在前面的轮子上。”

他对践踏精神平衡的法则无动于衷,只字不提,而对罗马涅车辆构造违反力学法则却不能容忍。

1502 年12 月中旬,瓦伦蒂涅公爵的宫廷和军队从切泽纳迁到法诺城——这座城市位于亚得里亚海岸上,亚西勒河由此入海,距西尼加利亚二十海里,塞萨尔决定在西尼加利亚会见原来参加过密谋的奥西尼、奥利韦拉托·达·菲莫和维特利。月底,列奥纳多离开佩扎罗前去谒见塞萨尔。

他早晨启程时,以为天黑以前能够抵达目的地。可是突然起了风暴。满山遍野被大雪覆盖,无法通行。骡子不时地摔倒。蹄子在结冰的石头上打滑。山路狭窄而陡峭,左侧的下边就是亚得里亚海,汹涌澎湃,波涛涌到白雪皑皑的崖岸上摔成碎末。向导的骡子看见山杨的枯枝上悬挂着一具受绞刑者的尸体,猛然蹿到一边,让向导大受一惊。

天黑了。只好碰运气,放松了缰绳,听任识途的牲口凭着经验往前赶路。远处闪烁着灯光。向导认出了一家车马店,它坐落在诺维拉拉镇郊外的山里,恰好是在从佩萨罗到法诺去的半路上。

车马店的大门钉着铁钉,很像要塞的城门,他们敲门不得不花了很长时间。最后终于有一个睡眼惺忪的马夫打着灯笼走出来,后来旅店的主人也出来了。他拒绝接客,说所有的房间皆已客满,甚至连马厩都满满登登——这天夜里没有一张床不是睡三四个人,所有客人都是名流——或是军人,或是公爵的侍从。

列奥纳多自报了姓名,拿出盖着公爵印玺并有他亲笔签字的通行证,店主看过之后一再表示歉意,说了许多好话,提出要把自己的房间倒给他,只不过是这个房间暂时还由法兰西同盟部队的三位长官占用,他们喝够了酒,现在睡得正酣,而店主本人带着妻子只好睡在铁匠炉隔壁的贮藏室里。

列奥纳多走进一个充当餐厅和厨房的房间,跟罗马涅所有的旅馆一样——这里烟熏火燎,肮脏不堪,墙上的泥已经剥落,布满发霉的斑点,几只母鸡和珍珠鸡蹲在横梁上打盹,小猪崽在猪栏里咴咴地叫着,天棚黑乎乎的横梁上挂着一排排金黄色的葱头、血红色的香肠和火腿。一个大炉灶上面立着砖砌的烟囱,炉灶里面生着火,烤肉架上有一只猪的胴体发出咝咝啦啦的响声。火焰红色的反光映到客人们的身上和脸上,他们坐在长桌子旁,有的喝酒进餐,有的吵吵嚷嚷进行争论,有的掷骰子,有的下棋,有的玩纸牌。

列奥纳多在炉灶的近处坐下来,等待着订好的晚餐。

画家在邻座的客人中间认出了一些熟人,其中有公爵麾下的长矛兵老队长巴达萨雷·希皮奥内、宫廷财务总管亚历山德罗·斯帕诺基和费拉拉公使潘多尔福·科列努乔,一个陌生人挥舞着手,用尖细的嗓音异常激动地说道:“先生们,我可以从古代史和近代史上找出许多事例来证明这一点,像数学一样精确!请想一想那些在军事上有过辉煌战绩的国家——罗马人、拉塞达埃蒙人、雅典人以及阿尔卑斯山北麓的许多部族。所有伟大的征服者都从自己本国人民中间招募兵员:尼恩从亚述人中间,居鲁士从波斯人中间,亚历山大从马其顿人中间……诚然,皮洛士和汉尼拔曾经利用外国雇佣兵取得过胜利;可是这里问题已经完全在于领袖的高超技巧,他们善于调动起外国士兵的英勇善战和民兵的自我牺牲精神。况且请诸位不要忘记军事科学的一个主要原理,它的基本要点:军队的决定性力量,依我说,在于步兵,而不在于骑兵,也不在于火器和火药——这已经是近代才发明的荒唐玩意儿!”

“您未免太激动了,尼科洛先生,”长矛兵队长很有礼貌地微笑着表示不敢苟同,“火器可是越来越具有更加重大的意义。不管您如何评价斯巴达人和罗马人,我认为当今的军队在装备上远远超过了古代。法兰西的骑兵队,或者拥有三十门‘崩塌’巨炮的炮兵队,别说您的罗马步兵,就是一座悬崖也能给轰塌,我这样说,但愿没有伤害阁下!”

“诡辩!诡辩!”尼科洛先生发火了,“我认为您的话是一种有害的迷误,先生,当代的优秀军人在它的影响下会歪曲真理。您就等着瞧吧,北方蛮族的大军将要让意大利人清醒过来,他们将会看到雇佣兵的无能,将会相信骑兵和炮兵在训练有素的步兵面前一钱不值——可是为时已晚……显而易见的道理,可是人们为什么要反对呢?应该想一想,卢库尔【1】 指挥一支数量微不足道的步兵,击溃了梯格兰【2】 十五万骑兵,其中的精锐骑兵跟当今法兰西骑兵队完全一样!”

列奥纳多好奇地看了看这个人,他谈论卢库尔的胜利时,好像亲眼看见了似的。

这个陌生人穿着一件深红色呢绒长袍,款式很庄严,上面打着直褶,佛罗伦萨共和国那些很有地位的国务活动家以及外交使团的秘书一般都穿这种长袍。不过此人身上的这件长袍已经穿旧了:一些不太显眼的地方有弄脏的痕迹,袖子磨得光亮。衫衣领子扣得很紧,围着脖颈露出窄窄的一圈,根据这露在外面的边缘来判断,衫衣未必是新的。

虬筋盘结的大手上沾着墨水,中指上磨出了茧子,经常书写的人的手都是这样的。此人年纪不算太大,四十来岁,外貌上能够引起人尊敬的深孚众望气派并不多,身材瘦削,肩部很窄,脸形棱角分明,很有生气,但表情却十分奇特。

谈话时偶尔仰起很小的头部,扁平的长鼻子朝上翘起,很像鸭子嘴,眯缝着眼睛,下唇向前噘起,现出一副沉思的模样。

他看着交谈者头部的上面,仿佛是注视着远方,好像是一只目光敏锐的鸟注视着远处的一个目标,伸着细长的脖子,全神贯注。高高的颧骨和黧黑的面颊上神经质地现出红晕,尤其是那双灰色的大眼睛聚精会神地看人,透露出内心里的烈火。这双眼睛有时故作凶恶,可是透过冷冰冰的痛苦表情和刻薄的讪笑却掠过一种怯懦的和凄凉的感觉。

尼科洛先生继续发挥自己关于步兵的战斗实力的想法,列奥纳多感到惊奇的是,这个人的谈话中真理与谬误、无比的勇气与对古人的亦步亦趋混合在一起。他在证明火器的无益时提到,大口径火炮很难瞄准,圆弹不是射得过高,从敌人头顶上飞过去,就是射得过低,没有达到敌人的阵地。

画家很重视这种敏锐和准确的观察,他本人根据试验得知,当时的“崩塌”巨炮的确不完善。可是紧接着,尼科洛却发表了这样一种见解,认为要塞不能保卫国家,并且援引根本不建造要塞的罗马人和不允许给斯巴达城建造城墙的拉塞达埃蒙【3】 居民为证,说他们只是把公民的英勇无畏当成堡垒,并且说古人所作所为和所思所想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他引用了斯巴达人关于雅典城墙的一句名言——“假如城里住的全是妇女,城墙也许是有益的”。

列奥纳多没有听见争论的结局,因为店主把他领到楼上准备住宿的房间去了。

第二天早晨,暴风雪更加肆虐起来。向导拒绝启程,说在这样的天气里,好人连狗都不往房子外面撵。画家不得不再逗留一天。

由于无事可做,他开始给厨房的炉灶安装他自己发明的自动旋转烤肉机——这是一个大轮子,上面斜安着许多叶片,由一根管子里的热气吹到叶片上面推动轮子旋转,从而使烤扦转动。

“有了这个机器,”列奥纳多向感到惊奇的观众解释说,“厨师就不必担心把肉烤焦了,因为热量始终很均匀:如果热量加大,烤扦的转动便加速;热量减少,转速则放慢。”

画家饶有兴致和满腔热情地安装着这个完美的烤肉机。

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尼科洛先生向几名年轻的法兰西炮兵军官——他们都是疯狂的赌徒——讲解他在抽象的数学定理中发现的掷骰子必定赌赢的秘诀,用他的说法,定能战胜“淫荡的命运女神”的任性。他把这个秘诀讲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可是每一次实际应用时——他都大输特输,他自己也感到非常奇怪,而听者则幸灾乐祸,但他却能够找到自我安慰,说秘诀是正确的,只是应用时出了差错。赌博结束时,尼科洛不得不多花费许多口舌,觉得很不愉快:到了往出拿钱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钱袋空空如也,他只好把输的钱变成债务拖欠。

晚上很晚的时候,来了一位女客,带着大量包裹和箱子,跟随着众多仆人、侍从、马夫、小丑、阿拉伯家奴和各种宠物,这就是威尼斯著名的交际花列娜·格里法,被称作“高贵的荡妇”,正是她当年险些遭到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修士的儿童军团的袭击。

两年前,列娜小姐效仿许多同行姊妹的先例,离开交际场,摇身一变成了忏悔的马格达琳娜【4】,剃度为尼,以便日后抬高自己的身价,在著名的《名娼价目一览》(又名《外国名流旅游指南,威尼斯名娼简介,附价目与老鸨名单》)中能占据显赫地位。果然,从修道院的蛹里孵出一只美丽的蝴蝶。列娜·格里法很快就步步高升:根据高等娼妓的成功经验,这个威尼斯的马路“姑娘”为自己编造了一个名门望族的家谱,证明她出身高贵,是米兰公爵、枢机主教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的弟弟的私生女。就在这个时候,她当上了一个老朽的已经糊涂了但腰缠万贯的枢机主教的首席情妇。

列娜·格里法现在是从威尼斯来,要到法诺城去,她的姘夫正在塞萨尔·博尔吉亚的宫廷里翘首以待。

店主很为难:拒绝接受像枢机主教情妇这样一位显赫的女宾投宿,他没有这种胆量;可是确实又没有空闲的房间。

最后,他跟安孔纳的几个商人商议妥,答应结算宿费时给以优惠,以此为条件,让他们搬到铁匠房去住,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名娼的随从们。他要求尼科洛先生与其同屋的几名法兰西骑兵把房间让给这位高贵的女宾住,而他们可跟商人们一起住到铁匠房去。

尼科洛大为恼火,发起脾气来,问店主是不是发疯了,明白不明白是在跟什么人打交道,竟敢如此放肆无礼,为了一个荡妇而如此对待体面的人物。老板娘是个嘴尖舌快的好斗女人,“能把犹太人的嘴给堵上”,这时插进来。她向尼科洛先生指出,吵架和捣乱之前应该先把自己的酒饭钱、仆人和三匹马的食宿费用结算清楚,而且还得偿还她丈夫由于心地善良而在上个星期五借给他的四个杜卡特。她祝愿专门骗别人的钱花的人过个倒霉的复活节,这种人在大路上游逛,冒充大人物进行招摇撞骗,白吃白喝,这还不算,还要对正派的人找碴儿,无理取闹。她说这番话时好像是自言自语,但声音很大,为了让所有在场的人都能听得见。

这个女人说的话也许道出了一部分实情,起码是尼科洛突然不言语了,在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下耷拉下脑袋,看样子是在思索着怎样退却才能更体面一些。

仆役们把他的东西从房间里搬出来,列娜小姐的宠物,那只无法无天的猴子在旅途中冻得半死,现在又活跃起来,抽搐着那张怪脸,蹿到桌子上,那上面摆着尼科洛先生的文稿、鹅毛笔和书籍,其中有提图斯·李维和普卢塔克【5】 的《名人列传》。

“先生,”列奥纳多面带亲切的笑容,向他说,“如果您肯赏光与我同住一个房间,我为能为阁下提供这一微不足道的效劳而深感荣幸。”

尼科洛惊奇地向他转过身来,更加窘迫起来,可是很快也就恢复了常态,并且不失身份地向他表示感谢。

他们二人来到列奥纳多的房间,画家急忙给这位新的伙伴腾出最好的地方。

画家越是观察他,这个奇怪的人就越发对他产生了吸引力,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尼科洛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头衔——尼科洛·马基雅弗利,佛罗伦萨共和国九人委员会的秘书。

三个月以前,狡猾而谨慎的长老们派遣马基雅弗利去跟塞萨尔·博尔吉亚谈判,打算施巧计战胜他,同意接受他的建议,跟他结成防御同盟,反对共同的敌人本蒂沃利奥、奥西尼和维特利,以此向他表示虚情假意的和模棱两可的友好。实际上共和国害怕公爵。既不把他当成敌人,也不把他视为朋友。尼科洛·马基雅弗利先生没有任何实权,给他的任务只是设法为佛罗伦萨商人取得经过公爵的领地在亚得里亚海沿岸通行的权利——这件事对于商务来说也很重要,况且商业是“共和国的养育者”——长老议会下达的启程通知中是这样说的。

列奥纳多也自报了姓名以及在瓦伦蒂涅宫廷担任的职务。他们二人谈得很投机,轻松自然,相互信任,尽管他们性格截然相反,但都很孤独,并且喜欢思考。

“先生,我当然是听说过,您是位伟大的画师。可是我应该预先告诉您,我对绘画一窍不通,甚至不喜欢,”

尼科洛承认,画家倒是很喜欢这种坦率的态度,“尽管我认为这门艺术也可能像但丁那样回答我:但丁当年在街上遇到一个爱嘲笑人的人,此人握住拳头,从食指和中指中间向他伸出拇指来,诗人回答他道:‘我的一个不换你的一百个。’不过我也听说,瓦伦蒂涅公爵认为您是军事科学的专家,我也正想找时间跟阁下聊聊这方面的问题。我经常觉得,这个问题所以重要并且值得注意,是因为国家的强盛依赖于军事力量的强大,常规军的数量和质量,我在那本关于君主国和共和国的书中将要说明,人类必将准确无误地找出那些决定任何一个国家的生活、成长、衰落和死亡的自然法则,就像数学家确定数的定理,自然科学家确定物理学和力学的定理一样。应该对您说,迄今为止,所有谈论过国家的人……”

可是,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和善地微微一笑:“对不起,先生!看样子我滥用了您的盛情:也许您对政治不怎么感兴趣,犹如我对绘画一样?”

“不,不,相反,”画家说,“不过,尼科洛先生,我坦率地告诉您吧。我的确不喜欢人们通常那种关于战争和国家大事的议论,因为那些谈话都是虚假的,毫无价值。

可是您的高见却不同于大多数人的意见,是如此新颖和非同一般,请您相信,我非常乐意听您发表高见。”

“噢,请您小心点儿,列奥纳多先生!”尼科洛更加和善地大笑起来,“您可别后悔哟,您还不了解我!这好比是我的一匹马——我骑上去以后可就不下来了,直到您亲自下令让我沉默才行!可以不给我面包吃,但是得让我跟聪明人谈论政治!然而糟糕的是上哪儿去找聪明人呢?我们那些高贵的长老什么事都不想了解,只知道羊毛或丝绸的市场价格,可我,”他自豪而又痛苦地补充说,“看样子我生来就是这种命,不会议论亏损和盈利,羊毛和丝绸生意。

要么保持沉默,要么谈论国家大事,必须二者选一。”

画家再一次请他放心,他的确对谈话发生了兴趣,为了恢复谈话,他问道:

“您刚才说,先生,政治应该是一门准确的学问,就像以数学为基础的各门自然科学从试验和对大自然的观察中获得可靠性一样。我是不是应该这样理解您的意思?”

“正是,正是!”马基雅弗利说道,拧起眉毛,眯缝着眼睛,看着列奥纳多头部的上面,全神贯注,好像是一只目光敏锐的鸟伸着细长的脖子,注视着远处的一个目标。

“也许我做不到这一点,”他继续说,“可是我想要告诉人们的却是以前任何人谈论人间事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谈到过的。柏拉图在其《共和国》里,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里,圣奥古斯丁【6】 在其《论上帝之城》里——所有论述过国家的人都没有谈到过最主要的——支配一切民族生活并且处于人的意志之外、处于善恶之外的自然法则。大家都谈到过什么是善与恶,高尚与低贱,想象中的政府应该是什么样的,可是实际上却没有而且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政府。我想要说的不是应该是什么,也不是好像是什么,而只是它实际上是什么。我想要研究被称作共和国和君主国的机体的本质——排除爱与憎,赞扬与否定,就像数学家研究数目的本质,解剖学家研究人体的构造一样。我知道,这很困难而且很危险,因为人们在任何领域里都不像在政治领域里那样害怕真理,为它而进行报复,可是我仍然要把真理告诉给他们,哪怕是他们过后要把我投进火堆里烧死,就像烧死吉罗拉莫修士那样!”

列奥纳多面带不由自主的微笑,注视着马基雅弗利的眼睛里那种果敢的眼神,只见它闪烁着奇怪的几乎是疯狂的光芒,是预言家式的,同时又很轻率,仿佛是小学生式的,他心中暗自想道:

“他谈论平静的事有多么激动,谈论冷漠的事有多么热情!”

“尼科洛先生,”画家说,“您如果能实现这个构想,那么您的发现所具有的意义就不亚于欧几里得的几何学或者阿基米德的力学研究。”

列奥纳多听着尼科洛先生的议论,的确为其新颖的观点而惊奇。他回想起早在三十年前完成那本描绘人体内脏器官的带插图的书之后,在书中空白处写了如下的话:“让至高无上的上帝帮助我研究人的本质、他的习惯和习性吧,就像我研究人体的内脏器官一样。”

他们二人畅谈了很长时间。列奥纳多问他,昨天晚上他跟长矛兵队长谈话时怎么能够否定要塞、火药和火器的战斗意义呢;这是否只是开玩笑?

“古代斯巴达人和罗马人,”尼科洛表示不同意,“都是战争艺术无可挑剔的老师,可是他们对火药却没有任何概念。”

“可是试验和对大自然的认识,”画家惊讶地说,“不是为我们发现了许多东西吗,而且每天还都在继续发现古人连想都不曾想到过的吗?”

马基雅弗利固执己见:

“我认为,”他肯定地说,“近代人在军事上和国家大事上回避对古人的效仿,这是个极大的错误。”

“这种效仿是可行的吗,尼科洛先生?”

“为什么不可行?难道人和自然力,天空和太阳改变了运动、秩序和自己的力量,跟古代不一样了吗?”

任何理由都不能说服他。列奥纳多看出来了,他在其他一切方面都很大胆果断,可是有时却突然变得迷信和怯懦起来,只要一谈到古代,他就成了一个一知半解的小学生。

“他的构想是伟大的,可是如何实现这些构想呢?”画家心里想,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马基雅弗利掷骰子时的情景,他讲起抽象的规则时,说得头头是道,天花乱坠,可是每一次试图用行动来证明这些规则时,却总是输得一塌糊涂。

“您可知道,先生?”尼科洛在争论中惊叫道,眼睛里闪烁着按捺不住的喜悦的火花,“我越听您讲,越发感到奇怪——简直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请您想一想,我和您萍水相逢,好比两颗星星来到一起,是多么难得!我说,人的智慧可以分成三类:第一类——自己能够看见和猜出一切;第二类——别人给指出来的时候能够看见;最后一类——别人给指出来的时候仍然看不见。第一类——是优秀的,极其少见;第二类——是好的,居中间;最后一类——平平庸庸,毫无用处。我把阁下归作第一类……为了不让人怀疑过于谦虚,恐怕还得把本人也归作第一类。您笑什么?难道不对吗?随您的便好啦,可是我相信,命运之神做如此安排并非无缘无故,对于我来说在生活中不会很快再遇上今天您我这样的相逢,因为我知道,世上的聪明人太少了。为了永远纪念我们今天的谈话,请允许我读一段李维说过的美妙绝伦的话,然后您再听听我的解释。”

他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往自己面前移动一下淌了许多蜡油的残烛,戴上眼镜——眼镜的铁框已经坏了,用线精心地缠着,玻璃片又大又圆——脸上露出庄严肃穆的表情,如同做祈祷或做弥撒一样。

可是他刚刚翘起眉毛和举起食指,准备寻找那一章——从中可以看出,胜利和征服会使管理不善的国家更快地走向灭亡,而不是走向强盛——并且开始念诵李维那些慷慨激昂的话,发出如蜜一般甜美的声音。恰在这时,门轻轻地开了,悄悄地溜进屋来一个驼背的满脸皱纹的小老太婆。

“先生们,”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喃喃地说,“请原谅,打扰了。我的女主人列娜·格里法小姐的一只宠物逃走了——那是一只家兔,脖子上系着一条蓝色的带子。我们东找西找,查遍了整座房子,腿都跑断了,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它跑到哪儿去了……”

“这里没有什么家兔,”尼科洛气哼哼地打断了她的话,“走开吧!”

他站起来,想要把老太婆赶出去,可是突然透过眼镜仔细地看了看她,然后把眼镜又架到鼻子尖上,从镜片的上面再一次看看,然后举起双手轻轻一拍,叫道:“阿尔维吉娅太太!是你吗,老家伙?我以为小鬼早就用钩子把你拖进火焰地狱里去了呢!”

老太婆眯缝着瞎眯眯贼溜溜的眼睛,咧开掉了牙齿的嘴笑了,她也变得更加丑陋了。她用微笑来回答亲昵的谩骂:“尼科洛先生!多少年了,冬去春来!真是没有料到,没想到上帝让我们再次见面……”

马基雅弗利请求画家原谅,邀请阿尔维吉娅太太到厨房去好好聊聊,回忆一下从前的美好时光。可是列奥纳多让他相信他们并不妨碍他,于是拿起一本书,坐到一旁去了。尼科洛叫来仆人,让他拿葡萄酒来,看他那副样子,好像是在家里招待最尊贵的客人似的。

“告诉这个骗子店主,别让他再给我们喝前几天给我的那种酸酒,因为我和阿尔维吉娅太太不喜欢劣质葡萄酒,据说阿尔洛塔神父举行领圣餐仪式时,要是遇到用劣质葡萄酒做的圣餐,他就不跪下,认为这种葡萄酒不能变成主的血!”

阿尔维吉娅太太把家兔忘到脑后去了,尼科洛也忘了提图斯·李维,他们二人像老朋友似的用陶罐喝起葡萄酒来。

列奥纳多从他们的谈话中明白了,老太婆当年也曾当过妓女,后来在佛罗伦萨开过妓院,在威尼斯当过老鸨,现在是列娜·格里法小姐的大管家。马基雅弗利询问了一些共同熟人的情况,首先提到的是十五岁的蓝眼睛阿塔兰塔,说她有一次谈到情爱作孽时,天真地笑着说:“这难道是对圣灵的亵渎吗?修士和神父们愿意宣传什么,随他们去好了——我可从来都不相信给可怜的人带来愉快也是罪大恶极!”还谈到美丽的里切伊夫人,当人们把她背叛丈夫的行为告诉了她的丈夫时,这个男人竟然无动于衷地声称:妻子好比是家中炉灶里的火,你愿意送给邻居多少就送多少,反正不会因此而遭受损失。他们还回忆起肥胖的红头发的玛米利娅,说她对宗教很虔诚,每次满足嫖客的要求时,都把圣像前的帘子放下来,“别让圣母看见”。

尼科洛讲起这种淫秽下流的事来,看来是得意扬扬,如鱼得水。堂堂国家栋梁,佛罗伦萨共和国的秘书,本来谈话时安详持重,思想深邃,可是却摇身一变而成为一个放荡的寻花问柳之徒,淫窟的常客,列奥纳多对此感到震惊。

然而,马基雅弗利并没有感到真正的欢乐,画家在他那种无耻的笑声中感到有一种隐秘的痛苦。

“是呀,大人!年轻人在成长,老年人在衰老,”阿尔维吉娅太太说,感到无限伤感,摇晃着头,像是掌管爱情盛衰枯荣的命运女神老帕耳卡,“年华似流水,往事不堪回首……”

“你说得不对,老妖精!”尼科洛狡猾地挤挤眼睛,“不要怨天尤人。当今过好日子的不是别人,而正是你们姊妹。

凡是美貌的女人,丈夫不可能不嫉妒和值得可怜,她们要是能够跟像你这样的师傅交上朋友,日子可就过得快活了。

最傲慢的先生们一见到钱也都心甘情愿地屈服——全意大利已经淫荡成风,找不到一个清白的人。怎样区分放荡的女人跟良家妇女,难道凭着黄色标志不成……”

他所提到的黄色标志,是一种特殊的头巾,红里透黄的颜色,法律明文规定卖淫妇必须扎这种头巾,以示与良家妇女的区别。

“噢,先生,您就别说了!”老太婆伤心地说,“如今怎能跟早些年相比?就拿法兰西病来说吧:不久以前在意大利还没有人听说过——我们好像是生活在基督的怀抱里一样。再说这黄色标志吧——我的天哪,这简直是灾难!您相信不,上个狂欢节,我家的女主人险些被关进监牢。请您想一想,列娜小姐佩戴黄色标志那成何体统?”

“她为什么可以不戴?”

“您说什么,那怎么能行,可饶了我吧!如此高贵的小姐难道能跟街头卖笑妇相提并论吗?能随随便便跟那些下流坯搅在一起吗?大人是否清楚,她床上的被褥比教皇过复活节时穿的袈裟还华丽?至于说到智慧和学问,我认为波洛尼亚大学的博士都望尘莫及。您就听听她是怎样议论佩特拉克、劳拉、天国的爱情的吧!”

“那还用说,”尼科洛冷笑着,“不是她,又是谁能了解天国的爱情呢!”

“您就嘲笑吧,先生,真是的,您想要让我这个老婆子没脸面离开这里:前几天,她读了一首赠答诗,是写给一个可怜的青年的,建议他养成良好的美德,我听着听着感动得哭了起来,那可真是动人心弦,就跟在鲜花圣玛丽亚大教堂里听吉罗拉莫修士布道一样,上帝保佑他的在天之灵。真正是新时代的图留斯·西塞罗!难怪那些社会名流听她关于柏拉图式爱情奥秘的一席谈话,赏给她的钱比跟别人睡一夜给的钱还多两三个金杜卡特。可是您却说什么黄色标志!”

阿尔维吉娅太太最后讲了自己的年轻时代:她当年也美如天仙,追求她的人数不胜数;她的愿望没有不能实现的;她应有尽有,没有没做过的事情。有一次在帕杜亚城,在大教堂的法衣室里,她把大主教的法冠摘下来,给自己的女奴戴上了。可是岁月不饶人,逐渐年老色衰,追求者也就纷纷离去,她不得不靠着出租房间和为人洗衣度日。更倒霉的是还病了一场,到了乞讨的地步,站在教堂门前台阶上要小钱,好购买毒品解解毒瘾。可是贞洁的圣母却把她从死亡的边缘上拯救出来:一个年老的修道院长爱上邻居铁匠的妻子,阿尔维吉娅太太全靠他才走上平坦的大道,干起了比洗衣服更有利的营生。

圣母是她的保护者,给了她奇迹般的帮助,可是她正讲到此处,突然被列娜小姐的侍女给打断,侍女跑来说,女主人向女管家要冻疮药膏,好给猴子冻伤的爪子涂抹,“名娼”还要薄伽丘的《十日谈》,她每天临睡前必定读上几页,然后跟祈祷书一起藏在枕头底下。

老太婆走后,尼科洛拿出纸来,削了鹅毛笔,开始给佛罗伦萨的长老们写汇报,报告瓦伦蒂涅公爵的打算和行动——这封信虽然文风诙谐,但内容讲的却全是国家大事,充满高明的见解。

“先生,”他突然抬起目光,看着画家说,“我本来正在谈论最伟大的和重要的问题,谈论古代斯巴达人和罗马人的德行,可是突然转换话题,跟老鸨扯起窑姐来,您对此不感到奇怪吗?请您不要过于严厉地责备我,请您想一想,阁下,大自然本身永远都是相辅相成的,变化万千的,因此也教育我们应该丰富多彩。不是说吗,主要的是在一切方面都要无畏地遵循大自然!况且为什么要装腔作势呢?我们大家都是人。您知道有一个古老的故事,讲的是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疯狂地爱着一个淫荡的女人,有一次,这个无耻的女人当着他的学生亚历山大大帝的面要求他用四条腿在地上爬,并且脱光了衣服骑在贤哲的背上,像骑骡子似的。当然,这只不过是个寓言,可是其意思却非常深远。既然亚里士多德为了一个长得不错的小妞而自己同意干这种蠢事——那么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怎能经得起这种诱惑呢?”

夜已经很深了。大家都入睡了。一片寂静。只有蟋蟀在墙角里唧唧鸣叫,还能听见木板墙那面隔壁房间里阿尔维吉娅太太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在给猴子被冻伤的爪子涂抹药膏。

列奥纳多躺下了,可是很长时间不能睡着,看着马基雅弗利,只见他手里拿着鹅毛笔在勤奋地工作。在残烛的光亮下,他那棱角分明的头部把巨大的影子投到光溜溜的白墙上,下嘴唇向前噘起,脖颈又细又长,鹰钩鼻子显得更长了。

他写完关于塞萨尔的政策的报告,用火漆把信封加上封印,在加急邮件上写上:cito,citissimo,celerrime !(急,特急,万分火急!)的字样。然后,他打开提图斯·李维的书,埋头于他所喜欢的并且已经从事了多年的工作——为《历史》编写注释。

“尤尼乌斯·布鲁图【7】 故意装成傻瓜,”他写道,“获得了比最聪明的人还大的荣誉。纵观他的一生,我可以得出结论说,他进行活动时尽量避免遭到怀疑,从而能够比较容易地推翻暴君,给一切弑君者提供了一个值得效仿的榜样。

如果他们公开举行起义,这当然会高尚一些。可是当力量不足以进行公开斗争的时候,就应该进行秘密活动,迎合君主的欢心,不惜一切来取得他的信任,跟君主一起作恶,成为他的荒淫生活的同伙,因为这种接近,第一,能拯救叛乱者的性命;第二,使之有可能在适当的时机杀死君主。

因此我说,应该像尤尼乌斯·布鲁图那样故意装成傻瓜——赞扬、反对和肯定的都跟你心里所想的正好相反,以便把君主引上毁灭的道路,使自由回归祖国。”

列奥纳多观察着,在行将熄灭的蜡烛的光亮下,白墙上的那个影子在跳舞,那张无耻的面孔抽搐着,但是佛罗伦萨共和国的秘书却保持着庄严沉着的神态,好像是强大的古罗马的反光。只是在他眼睛的深处以及那双弯曲的嘴角上流露出一种模棱两可的表情,那是一种苦笑,既狡猾,又无耻,就像跟老鸨谈论窑姐时一样。

第二天早晨,风停雪住。车马店小窗户的玻璃上结了一层白霜,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亮,现出蒙蒙的绿色,如同浅色的翡翠。田野和山冈白雪皑皑,像是铺了一层绵软的羽绒,在蓝色天空的衬托下,更加光辉耀眼。

等到列奥纳多睡醒的时候,同屋的旅伴已经不在了。

画家下楼来到厨房。这里炉灶里的火燃得正旺,在新安装的自转式烤肉架上,烤肉发出咝咝的声音。店主看着列奥纳多的机器,赞不绝口,一个来自偏僻山村的老太婆瞪着眼睛看着烧烤的全羊,只见它像活的一样,一边旋转着,一边变成红黄色,而且没有烤焦,不禁产生一种迷信般的惊恐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