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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白色魔鬼(1 / 3)

《创世记》reference_book_ids":[7261441005780470839]}]},"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一

在佛罗伦萨,与奥桑米凯勒教堂相毗邻,坐落着一家染坊的仓库。

紧贴着房子,修建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简陋棚子,倾斜的立柱支撑着的瓦盖相互挨在一起,只留下狭窄的缝隙,可以看到一线天空,马路上即使大白天也是昏暗的。店铺门口的横木上悬挂着佛罗伦萨印染的外国呢绒样品。铺着平板石的马路中央有一条排水沟,里面淌着从染缸里流出的五颜六色的污水。库房主体建筑的门顶上,可以看到卡利马拉羊毛呢绒商行会的盾形徽章:红底上画着一只落在白色呢绒包上的金鹰。

佛罗伦萨富商奇普里亚诺·鲍纳科尔济先生是卡利马拉染坊的老板,他现在坐在账房里,埋头翻阅商务文书和厚厚的流水账。

春寒料峭的三月,从装满货物的地下室里不断涌出潮气,老人感到有些冷,他裹着一件已经脱毛的灰鼠皮袍,袖子的肘部也已磨破。他把鹅毛笔夹在耳朵上,虽然由于近视眼而视力不佳,但什么都能看得见,他仿佛是心不在焉,但实际上却专心致志地查看流水账,一页一页地翻阅羊皮纸做的厚厚的账簿,账页上画着横线和竖线:右面是“支出”,左面是“现存”。用流畅匀称的笔体记录着货物的往来,没有大写字母,也不用句号和逗号,数目是用罗马字写的,绝对不使用阿拉伯数字——这种新鲜玩意儿虽然很时髦,但只有轻浮的人才使用,完全不宜于书写商务文书。账簿的封面上用很大的字母写着:

“吾主耶稣基督和贞洁的圣母玛丽亚保佑,本账始于基督诞生一千四百九十四年。”

最后的几笔账记着用毛纺品换来的长牛角椒、麦加姜和桂皮的数量,奇普里亚诺先生细心地改正了数字上的错误。查完账以后,他露出疲惫的神色,身体靠到椅背上,合上眼睛,开始构思一封业务上的信件,这是他应该寄往法兰西蒙彼利埃呢绒市场给他的代理人的。

有人走进店铺。老人睁开眼睛,看见了他的佃户格里洛,只见他双手捧着一筐鸡蛋,里面精心地垫着干草。两只活的小公鸡捆着爪子,大头朝下挂在他的腰上。格里洛租了他在蒙奥内河谷圣杰尔瓦齐奥庄园山下的耕地和葡萄园。

“啊,格里洛!”鲍纳科尔济说,表露出殷勤好客的神情,不管是对待大人还是孩子,他一贯都是这样,“日子过得如何?今年春天好像是风调雨顺?”

“奇普里亚诺先生,到了春天,我们这些老头子可就不自在了:浑身骨头疼——土埋到脖子了。”

“要过复活节了,”他沉默片刻,补充道,“拿来些鸡蛋和两只公鸡孝敬您老人家。”

格里洛故作亲昵的样子,眯缝着那双浅绿色的眼睛,眼角周围堆满细小的黝黑的皱纹——习惯于风吹日晒的人的脸往往都是这种颜色。

鲍纳科尔济向他表示感谢,然后便询问起正事来。

“呶,怎么样,在庄子里雇佣工人的事可都办妥了?到时候能来得及吗?”

格里洛深深叹了一口气,两手拄着棍子,思索起来。

“全都准备好了,工人足够用。只是有一件事得向您请示,先生,再等等不好吗?”

“老家伙,你自己不久以前亲口说不能等——也许会有人提前猜到。”

“倒也是这样,可是终究害怕。罪孽!眼下正在过节,是斋戒的日子,而我们的事不大好……”

“呶,罪孽由我的灵魂承担。你用不着害怕,我不会出卖你。——只是能不能找到什么东西?”

“怎么会找不到呢!那东西是有标志的。祖祖辈辈都知道湿谷磨坊后面的那个山冈。每到夜间,在圣乔万尼都有鬼火跳动。再说,我们那里,这种破烂玩意儿到处都多得很。

譬如说,不久以前,在玛林奥拉附近打井的时候,从泥里挖出一个小鬼……”

“你说什么?什么小鬼?”

“铜的,长着两只角。腿上长毛,生着山羊蹄子——分成两趾。脸很滑稽——好像是在笑;用一条腿站着,好像是在跳舞,弹动着手指。由于年代久远,浑身已经变绿,好像是长满了青苔。”

“怎么处置了?”

“用它给新建的天使长米迦勒庙铸了一口钟。”

奇普里亚诺先生差一点儿没有发起脾气来:“你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儿把这件事告诉我,格里洛?”

“您到锡耶纳办事去了。”

“呶,你可以写封信嘛。我会打发个人来。也可能亲自来,花多少钱都不可惜,我会给他们铸十口大钟。一群傻瓜!用一个跳舞的浮努斯【1】 神像铸了一口钟——这尊雕像也许是古希腊雕塑家斯科帕斯【2】 的作品……”

“您说得对,的确是一群傻瓜。可是,奇普里亚诺先生,请您不要生气。他们已经受到惩罚:自从新铸的钟悬挂上以后,两年来果园里不断有害虫吃苹果和樱桃,油橄榄也歉收。钟发出的声音也不好听。”

“为什么不好听?”

“怎么对您说呢?声音不正。基督教徒听起来心里不舒服。说什么都没用了。事情明摆着:能用小鬼铸什么钟!

先生,您可别见怪,大概牧师是对的:这个从地里挖出来的不洁净的东西,不会给人带来任何好处。这可要谨慎小心。

得画十字和祈祷以防备万一,因为魔鬼有力量而且狡猾,这个龟儿子——它能从这只耳朵钻进去,再从那只耳朵钻出来!

就拿那只大理石手臂来说吧,那是扎凯洛在磨坊岭附近挖出来的——这个不洁净的东西可把我们弄得懵懵懂懂,我们有了它可就倒霉了,上帝保佑——现在一想起来就觉得害怕。”

“你讲讲,格里洛,你是怎么发现的?”

“事情发生在秋天,圣马丁节的前一天。我们坐下来吃晚饭,女主人刚把面包渣汤端到桌上来——跑进来一个工人,我亲家的侄子扎凯洛。应该对您说,那天晚上我把他留在磨坊岭的地里,让他用瓦罐往地里上橄榄油渣当肥料——我想要在那个地方种大麻。‘当家的,当家的!’扎凯洛嘟哝着说,只见他的脸不是好色,浑身不停地发抖,上牙对不上下牙。‘主保佑你,亲爱的!’他说:‘田地里发生了一件不祥的事,从瓦罐底下钻出一个死人。您要是不信,那就亲自去瞧瞧。’我们拿起灯笼就走了。

“天黑了。月亮从矮树林后面升起来。我们看见——瓦罐放在那里;旁边的地上挖了个坑,里面有个白色的东西。

我弯下腰去,只见一只手从地里伸出来,白色的,手指很好看,纤细,像城里姑娘的手。‘啊,真见鬼,这算是个什么鬼东西?’我心里想道。把灯笼放到土坑里面,仔细查看查看,只见手动了起来,用手指头招呼人。我这时忍不住了,喊了起来,两条腿发软。我们的老奶奶邦达太太是个巫医和接生婆,她虽然已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但精力还很充沛,这时说:‘你们怕的是啥,全都是傻瓜,难道没有看见——这只手不是活人的,也不是死人的,而是石头的。’她一把抓住,用力一拽,像拔萝卜似的,从地里拔了出来。

在腕部关节以上的地方折断了。我喊道:‘老奶奶,喂,老奶奶,放下,别动,让我们快点儿把它埋进地里去吧,不然就会招来灾难。’‘不,’她说,‘这样不合适,应该先送到教堂去给牧师,让他念念咒语。’老太婆把我骗了:她并没有把那只手拿给牧师去,而是藏在自己家墙角上一个木箱子里了,那里放着她的各种破烂东西——破布、油膏、草药和护身香囊。我叫骂起来,让她把那只手交出来,可是邦达太太坚决不肯。这个老奶奶从那时起开始用奇迹给人治病。

有谁牙痛她就用神像的这只手去触摸他的腮,于是红肿就消失了。她还给人医治寒热症、肚子痛和癫痫。要是母牛分娩时受折磨,生不下牛犊,老奶奶就把那只石头手放在肚子上,母牛哞哞地叫着,你瞧——小牛犊已经在干草堆里挣扎了。

“这个消息传遍四周的村子。老太婆那时赚了很多钱。只是没有什么好处。福斯蒂诺牧师没有放过我:我到教堂去,他布道时当着众人面责备我。把我叫作恶魔、魔鬼的奴仆,威胁要到主教那儿去上告,不准领圣餐。当我走在街上的时候,小孩子们跟在后面,用手指着我叫喊:‘看哪,格里洛来了,格里洛是个魔法师,他的奶奶是个女巫,他俩都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您信不信,就是夜间也不得安宁:总是梦见那只大理石的手,仿佛是悄悄地过来了,不声不响地抓住脖子,好像对你很亲热,细长的手指冰凉,然后突然卡住脖子,捏住喉咙,让你喘不过气来——你想要叫喊,可是叫不出来。

“哎呀,我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有一天,天没有亮,我就起床了,老奶奶踏着露水到草地割草去了,我趁着这个工夫把木箱上的锁头拧坏,拿出那只手要给您送来。虽然古董商洛托能给十个索利多,而我从您的手里只能得到八个,可是由于您的慈悲,别说是两个索利多,就是自己的生命我们也毫不可惜,让主处处保佑您、安日利卡夫人,还有你们的子子孙孙。”

“按照你讲的一切来判断,格里洛,我们在磨坊岭一定能找到东西。”奇普里亚诺先生若有所思地说。

“找是能找到,”老头又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只是别让福斯蒂诺神父闻到气味。他要是知道了,会把我剃得一根毛也不剩,不仅我要倒霉,而且也会妨碍您:老百姓会暴乱,不让把工作做完。可是,上帝会开恩的。但求您别不管我,您是我的大恩人,在法官面前替我说句话。”

“你说的是磨坊主想要通过打官司从你手里抢过去的那块土地?”

“正是这样,先生。磨坊主是个吝啬鬼和老滑头,知道小鬼的尾巴在什么地方。您知道,我送给法官一头没有生过犊的母牛,可是他除了一头没生过犊的母牛,还送给法官一头怀孕的母牛。等到打官司的时候,它就会产犊。

这个骗子把我给逗了。所以我担心法官裁决时会偏袒他,因为那头母牛产犊子是作孽。我的大恩人,帮帮忙吧!

磨坊岭的事,我一定为您竭尽全力——要是换了别的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让自己的灵魂承担这种罪孽……”

“你尽管放心吧,格里洛。法官是我的好朋友,我一定给你求情。现在你去吧,到厨房吃饭去,会招待你喝酒的。

今天夜里,我们一起到圣杰瓦齐奥去。”

老人深深地鞠了躬,说了声谢谢,就走了。奇普里亚诺先生也躲进自己的工作室里去了,这是紧挨着账房的,任何人都不准进去。

这里像博物馆一样,四处摆着、挂着各种大理石和青铜制品。古代金币和奖章在包着丝绒的木板上闪闪发光。缺胳膊少腿的雕像还都没有整理,放在箱子里。他在各地设了许多商务分号,通过这些分号到处收购古董,从雅典到士麦那【3】 和加利卡尔那斯,从塞浦路斯、列弗科西亚【4】 到埃及和小亚细亚的内地,凡是能找到古董的地方,他全都搜集遍了。

卡利马拉店主把自己的宝库察看一番,然后又陷入沉思,他考虑的是更重要的事,即毛纺品的关税。完全考虑周到之后,他开始给蒙彼利埃的代理人写信。

仓库里,一包包货物堆到天棚上,白天只有圣母像前的神灯闪动着微弱的光亮。这时,三个年轻人——多福、安东尼奥和乔万尼在谈话。多福是鲍纳科尔济的执事,生着火红色的头发,长着翘鼻子,憨厚而欢快,他正在把量过的呢绒的长度记在账上。安东尼奥·达·芬奇是个老成持重的青年,生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像鱼眼睛一样,头上一缕缕油光发亮的黑发倔强地支棱着,他正在用佛罗伦萨所特有的尺——芦尺麻利地量着织物。乔万尼·贝特拉菲奥【5】 是个绘画学徒,来自米兰,是个十九岁的青年,很腼腆,一双灰色的大眼睛纯洁无瑕,但显得有些悲伤,脸上的表情优柔寡断,他正坐在一个捆好的货包上,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聚精会神地听着谈话。

“弟兄们,我们活到什么地步了,”安东尼奥愤恨地小声说,“人们开始从地下往出挖异教的神祇!”

“苏格兰长毛呢绒,灰色的——32 肘6 拃8 寸【6】,”他转向多福,补充说,多福记到货物进出账上。然后,安东尼奥把量过的呢绒卷起来,气冲冲地扔过去,扔得很巧妙,不左不右,恰好落到应该放置的地方。他举起食指,带着先知者的神情,模仿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修士【7】 的语气,惊叫道:

“Gladius Dei super terram cito et velociter !(上帝的利剑在大地上迅速行动!)圣约翰在拔摩看见:一位天使捉住一头龙,就是古蛇,又叫魔鬼,也叫撒旦,把他捆绑一千年,扔到无底坑里关禁闭,用印封上,使他不得再迷惑列国,等到一千年完了,以后必须释放他,过不上一年半载。如今撒旦从牢狱里获释了。一千年完结了。【8】 假神、假先知和反基督的奴仆都从地里钻出来,揭掉天使的印封,以便迷惑百姓。

生活在陆地上和海洋上的人遭到灾难了!”

“黄色的布拉班特平纹呢绒,17 肘4 拃9 寸。”

“安东尼奥,您如何理解,”乔万尼胆怯地,但又怀着强烈的好奇心问道,“所有这些预兆都能应验吗?”

“是的,是的。必定会的。你们要警醒,世界末日就要到了。【9】 现在不仅挖掘古代神祇,而且模仿古代创造新的神祇。当代的雕塑家和画家敬奉摩洛【10】,也就是魔鬼。把主的教堂变成了撒旦的庙宇。圣像上画的不是受难者和圣徒,而是不洁净的神祇,对他们顶礼膜拜:用巴克科斯【11】 取代先知约翰,用淫荡的维纳斯取代圣母。应该焚毁这些绘画,让风把灰烬吹散!”

虔诚的执事暗淡的眼睛里闪烁着凶恶的火光。

乔万尼没有作声,不敢反驳他,不管在思想上如何努力,都感到没有力量,因此紧锁着眉头,露出孩子般的稚气。

“安东尼奥,”他终于说道,“我听说,您的堂兄列奥纳多·达·芬奇先生好像是有时招收徒弟进入自己的画室。

我早就想要……”

“既然你愿意,”安东尼奥打断他的话头,不高兴地说,“乔万尼,既然你愿意,毁掉自己的灵魂——那你就找列奥纳多去吧。”

“怎么?为什么?”

“虽然他是我的哥哥,比我年长二十岁,可是《使徒书》里写道:分门结党的人,警诫过一两次,就要弃绝他。【12】

列奥纳多先生就是个分门结党的人和不信神的人。他的思想被撒旦的骄傲给弄得失去了光辉。他想要用数学和妖术洞悉大自然的奥妙……”他朝着天上仰起脸来,引用了萨沃纳罗拉最近一次布道时说的话:

“时代的智慧——在主看来是愚蠢。【13】 我们了解这些学者:他们都将要住进撒旦的房子里去!”

“您听说了吗,安东尼奥,”乔万尼更加胆怯地继续说,“列奥纳多先生目前正在这里,就住在佛罗伦萨,刚刚从米兰来。”

“干什么来了?”

“公爵派他来了解一下,能否买到已故‘豪华者’美第奇【14】 留下的某些绘画。”

“在这里,就在这里吧。跟我毫不相干。”安东尼奥打断了他的话头,更加用心地量着呢绒。

教堂里响起晚祷的钟声。多福高兴地伸个懒腰,把账簿合上。工作结束了。店铺打烊了。

乔万尼来到街上。从湿漉漉的瓦盖缝隙往上面望去,只见天空是灰色的,勉强可以察觉到玫瑰色的晚霞。一丝风也没有,但不停地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突然间,从隔壁胡同一扇敞开的窗户里传出歌声:O,vaghe montanine e pastorelle.

噢,山里的姑娘,可爱的牧女。

歌声响亮而富有青春朝气。乔万尼根据有节奏的踏板声猜到了,这是纺织女工一边织布一边唱歌。

他听得出神了,想起现在是春天,感到心由于无名的感动和忧伤而剧烈地跳动。

“南娜!南娜!你在哪里呀,鬼丫头?你聋啦?吃晚饭去!面条要凉了。”

铺砖的地板上响起了敏捷的木底鞋的敲击声——然后渐渐地停息了。

乔万尼又站了很久,望着空荡的窗户,耳朵里还响着春天的旋律,像是芦笛声在远处婉转回荡——O,vaghe montanine e pastorelle.

噢,山里的姑娘,可爱的牧女。

乔万尼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然后走进卡利马拉店主的房子,登上很陡的楼梯——栏杆腐朽了,活动了,被虫子蛀了。他登上楼以后走进一间充当图书室的大屋子,米兰公爵的宫廷史官乔尔乔·梅鲁拉【15】 正在那里伏案阅读。

梅鲁拉受公爵委派到佛罗伦萨来采购洛伦佐·美第奇收藏的珍本书籍,他像平时一样,住在奇普里亚诺·鲍纳科尔济先生的家里,这是他的好友,二人都是古董爱好者。

这位学识渊博的历史学家从米兰来的途中在客栈里偶然认识了乔万尼·贝特拉菲奥,梅鲁拉借口需要一名好的抄写员,而乔万尼能写一手漂亮和工整的字,便把他也带到奇普里亚诺家来了。

当乔万尼走进房间的时候,梅鲁拉正在仔细研究一本破烂不堪的书,这本书很像教堂用的圣礼书或者圣诗选。他用湿海绵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薄薄的羊皮纸,这是一种非常柔软的羊皮纸,是用爱尔兰羊羔死胎的皮制成的——有些字行用泡沫岩擦拭,用刀刃刮和用磨光器打磨,然后拿到亮处再仔细察看。

“亲爱的!”他喃喃地说,陶醉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呶,出来吧,可怜的,出来见见世面吧……是呀,有多么长,多么漂亮!”

他用两个指头弹了一下,然后把秃顶的头抬起来,脸有些浮肿,布满细小的活跃的皱纹,鼻子红里发青,两只铅灰色的小眼睛充满生气和永不安宁的欢快。身旁窗台上,放着一只陶罐和杯子。学者斟了一杯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哼哼一声,想要继续埋头工作,可是这时发现了乔万尼。

“你好,小和尚!”老人开玩笑地欢迎他——因为乔万尼谦虚朴实而把他叫作小和尚,“我想念你了。你跑到哪儿去了?怕是谈上恋爱了吧?恋爱不是罪过。我也不白白地浪费时间。这种有趣的玩意儿,你大概有生以来还没见到过。

愿意让我拿给你看看吗?或者不愿意——你还得泄露出去。

我从犹太古董商那里买的,很便宜——是在废物堆里面发现的。呶,只好如此,只能给你一个人看看!”

他用手招呼他:

“到这儿来,到这儿来,离光亮近一些!”

他指着书页,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锐角形的教会体字母。这是一些教会的颂歌、祈祷词和圣诗,还配有笨拙的歌唱用曲谱。

然后,他拿起书来,翻到另一个地方,把书举到光亮处,跟他的眼睛一样齐——于是乔万尼发现,被梅鲁拉刮掉教会字母的地方,出现了另外一种,几乎是很难看得出来的文字,这是一些古代文字,没有颜色,只是划在羊皮纸上的痕迹——不是字母,而只有早就消失了的字母的阴魂,很不清晰,若隐若现。

“怎么?看见啦?你可看见啦?”梅鲁拉得意扬扬地重复着,“你瞧,多么可爱!我跟你说过,小和尚,有趣的玩意儿!”

“这是什么东西?从哪儿来的?”

“我自己也还不清楚。看样子好像是古希腊诗歌精品集的片段。也许是尚不为世人所知的古希腊缪斯的新宝库。

假如不是我,它就不会重见天日!就会以颂歌和忏悔圣诗的形式放在那里,直到世界的末日……”

于是梅鲁拉向他解释说,中世纪有个僧侣,抄写教会文献时想要利用贵重的羊皮纸,便把古代异教的诗歌刮掉,在上面写了新的。

太阳没有把雨幕撕碎,只有玫瑰色夕照的余晖洒进室内,在这余晖中,深深的划迹,使这古代字母的幽灵更加分明了。

“你看,你看,死人从坟墓中走出来了!”梅鲁拉兴奋地重复着,“看样子是奥林波斯诸神的颂歌。你瞧,前几行可以读出来。”

他给他从希腊文翻译过来:

光荣属于巴克科斯,他头戴晶莹的葡萄花环,光荣属于你,日行万里的福波斯,你生着美丽的卷发,但你是恐怖之神,用银箭射死了尼俄柏的儿子们……【16】“你惧怕维纳斯,小和尚,可是你瞧,这是维纳斯颂歌!只是难于分辨清……”

光荣属于你,金光灿灿的母亲阿佛罗狄忒,你是众神和人们的欢乐……

诗中断了,消失在教会文字下面。

乔万尼把书放下,字母的形迹变得暗淡了,划痕模糊了,沉没在平整发黄的羊皮纸里了——幽灵隐没了。只能清晰地看见修道院圣礼书粗大的黑色字母和笨拙的弯弯曲曲的忏悔圣诗的曲谱:

“上帝呀,你听我的祈祷,你听我说。我痛苦地呻吟并且感到不安:我的心在颤抖,死亡的恐怖向我袭来。”

玫瑰色的余晖熄灭了,室内黑暗了。梅鲁拉从陶罐里斟了两杯葡萄酒,自己喝了一杯,让交谈者喝另一杯。

“ 来, 老弟, 祝我健康! Vinum super omnia bonum diligamus !(让我们喜欢葡萄酒超过一切好事!)”

乔万尼谢绝了。

“那好——上帝保佑你。那么我就为你干杯。可是你怎么了,小和尚,你今天怎么不高兴,这么灰心丧气?是不是那个圣徒安东尼奥又用预言恫吓你了?别理会它,乔万尼,唾弃它!这些伪君子真可恶,总胡诌八扯!你说实话,你跟安东尼奥谈过吗?”

“谈过。”

“谈什么了?”

“谈了反基督和列奥纳多·达·芬奇先生……”

“这就是了!你只是念念不忘列奥纳多。他让你着魔了,是吗?你听着,老弟,抛弃这种糊涂念头吧。你继续给我当秘书吧——我会让你出人头地:教会你拉丁文,让你当上法学家、演说家或者宫廷诗人——你将发财致富,同时名扬天下。绘画算是什么玩意儿?哲学家塞内加【17】 就曾把它叫作手艺,认为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不值得干。你瞧瞧那些画家——全都是不学无术的人,愚昧无知……”

“我听说,”乔万尼反驳道,“列奥纳多先生——是位伟大的学者。”

“学者?才不会呢!他连拉丁文都不会阅读,把西塞罗跟昆体良【18】 混为一谈,至于希腊文,连见都没有见到过。

这就是所谓学者!真是开玩笑!”

“据说,”贝特拉菲奥没有退让,“他发明了一些奇昆体良(公元约35—约96),罗马演说家。

妙的机器,他还考察自然界……”

“机器,自然界!呶,老弟,你要是这样,就不会有远大前程。我的《拉丁文精粹》一书搜集了两千多个新的优美句子。你可知道,我为此付出了多大代价?给机器装配几个奇妙的小轮子,观察鸟儿在空中如何飞翔,野地的青草如何生长——这并不是科学,而是娱乐,是哄小孩子的游戏!”

老人沉默片刻,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抓起交谈者的手,傲慢地小声说:

“你听我说,乔万尼,你要牢牢地记住,我们的老师是古希腊人和罗马人。他们做了我们在世界上所能做的一切。我们只需要追随他们和效仿他们。因为经书上说得好:学生不能高过先生。【19】”

他嘬了一口葡萄酒,直接盯着乔万尼的眼睛,面带狡黠的微笑,突然间,绵软的皱纹舒展开了,变成了开朗的笑容:

“哎,青春呀,青春!我看着你,小和尚,真羡慕。

春天绽开的花蕾——这就是你!葡萄酒不喝,逃避女人。文静,恭顺。可是内里却有个小鬼。我已经把你看透了。你等着吧,亲爱的,小鬼会跑到外面来的。你自己闷闷不乐,可是跟你在一起却很开心。你现在,乔万尼,就跟这本书一样。你瞧——上面是忏悔的圣诗,可是下面却是阿佛罗狄忒颂歌!”

“天黑了,乔尔乔先生。该点灯了吧?”

“等等——没关系。我喜欢在黑暗中聊天,回忆青年时代……”

他的舌头发硬了,话语不连贯了。

“我了解,亲爱的朋友,”他继续说,“你在看着我,心里想:喝多了,老家伙,在胡说八道。可是我这里也有东西!”

他志得意满地用手指指着自己的秃头顶。

“我不喜欢吹牛——可是你哪怕是问问那些知识浅薄的人,他们会告诉你,在拉丁语文学方面,未必有什么人能超过梅鲁拉。是谁发现了马提雅尔【20】 ?”他更加陶醉了,继续说,“是谁读懂了蒂布尔季诺大门废墟上的铭文【21】 ?有时你爬得很高,头晕目眩,脚下的石头脱落下来——你刚好抓住树枝,才没有摔下去。你整天在烈日的暴晒之下痛苦难熬,研究这些古代的铭文,把它抄录下来。一些过路的好心肠的庄稼人哈哈大笑着说:‘看哪,姑娘们,那里有一只鹌鹑——你瞧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个傻瓜,也许是在寻宝吧!’你跟他们说上几句好话,他们就走了——你又开始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