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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1 / 3)

顺着奥龙特斯河而下,离安条克四十斯塔迪斯远的地方是著名的达佛涅【1】 森林,为阿波罗的圣林。

据诗人说,有一天,一个贞洁的自然女神为了躲避阿波罗的追求,逃离皮涅斯河岸,来到奥龙特斯河岸时已经被太阳神追赶得筋疲力尽。她向自己的母亲拉托娜求助,为了使自然女神免遭太阳神拥抱,拉托娜把她变成月桂树——达佛涅。从那时起,阿波罗最爱的树便是达佛涅,他用绿色的桂叶编成花环,戴在自己的卷发上,缠在自己的竖琴上。高傲的月桂树叶不透阳光,但仍然永远受到阳光的爱抚。阿波罗来到达佛涅变成月桂树的地方,亦即奥龙特斯河谷茂密的月桂树林,心中非常忧伤,呼吸着油绿叶子的芳香,这叶子虽然得到阳光的温暖,可是并没有被太阳所战胜,即使是在最晴朗的天气也显得神秘和悲哀。人们在这里建起一座神庙,每年都举行祭祀太阳神的神秘庆祝活动。

尤里安一大早就从安条克出发,故意没有事先通知任何人:他想要了解,安条克人是否还记得祭祀阿波罗的神圣庆典。他一路上幻想着这种庆典,指望能够看见祭神的人群、歌颂太阳神的合唱队、酹酒、袅袅的香烟、神庙门前拾阶而上的青年男女——他们身穿的白衣象征着青春的纯洁。

道路崎岖难行。从哈利邦的别列亚沙石平原上吹来一股股热风。空气里弥漫着森林大火刺鼻的焦烟气味,蓝色的雾霭笼罩着林木茂密的卡西斯山谷。尘埃眯眼睛,呛嗓子,在牙齿里咯吱咯吱作响。阳光把烟雾染成红色,它本身透过烟雾也变得暗淡而病态了。

不过皇帝刚刚进入达佛涅的阿波罗圣林,他就感到一片芳香和清新。很难相信,离开炎热的道路仅有几步远的地方便是天堂。树林方圆有八十斯塔迪斯。一棵棵高大的月桂树生长了数百年之久,庞大的树冠遮天蔽日,树林里面永远是昏暗的天地。

皇帝被这不见人迹的荒凉所震惊:不见一个祭神的人,不见祭品,也不见神香——没有任何准备举行庆典的迹象。

他想,民众可能是在神庙的近处,于是继续前行。

可是,每前进一步,树林越加显得荒凉。没有一点儿声响能够打破这奇怪的寂静,像是置身于废弃了的坟场里一样。甚至鸟儿都不啼鸣;它们很少飞到这里来:月桂树的阴影过于阴暗了。蝉在草丛里开始鸣叫,可是立刻又停下来,仿佛是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时近中午,唯有窄窄的一条的被阳光照射到的地方,昆虫发出微弱的鸣声,却不敢离开阳光飞进周围的阴影里。

尤里安有时走到更宽敞一些的路上,两侧耸立着巨大的柏树,形成两堵毛茸茸的高墙,向地面投下漆黑的影子,如同黑夜。这些柏树散发着甜蜜而又不祥的芳香。

有些地方蕴藏着地下水,滋润着绵软的苔藓。随处都有泉水在流淌,清澈冷洌,好像是刚刚融化的雪水,但流淌时却寂静无声,跟这迷人的森林里的一切生物一样,由于过分悲哀而变得一声不响。

石头上长满青苔,一条石缝里渗出晶莹的水珠,一个接着一个地往下滴答。可是厚厚的青苔窒息了水珠滴落的声响,这些水珠跟无言的爱情的泪珠一样,也是无声无息的。

有时可以遇到一片草地,长着野生水仙、雏菊、百合。

这里有许多蝴蝶,但不是五颜六色的,而都是黑的。中午的阳光艰难地穿透月桂树和柏树浓密的树冠,变得苍白了,几乎跟月光一样,仿佛是给什么人送葬,穿透了黑纱或送葬火炬的浓烟。

好像是阿波罗由于深切的悲痛达佛涅永远变得苍白了,而达佛涅虽然受到太阳神热烈的狂吻,但仍然还是那样昏暗,那样神秘莫测,仍然在自己的枝叶下面保留着黑夜里的阴凉和影子。树林里处处都笼罩着荒凉、寂静、热恋中的太阳神那种甜蜜的悲伤。

达佛涅神庙是在马其顿王亚历山大的继业者的时代建造的,宏伟的白大理石台阶和圆柱在柏树的绿荫中十分醒目地出现在眼前,可是尤里安仍然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最后,他终于看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他正走在长满风信子的小径上。这个孩子身体虚弱,甚至可能是有病;一双黑眼睛闪着蓝色的光亮,在苍白的脸上特别引人注意,显示出纯粹古希腊式的美;金发卷成许多柔软的小圈,一直披散到纤细的脖子上;太阳穴上的皮肤好像是长在花丛里的透明的花瓣,可以看出发青的血管。

“我的孩子,你可知道祭司和百姓们都到哪里去了?”

尤里安问道。

孩子没有回答,好像是没有听见。

“听我说,孩子,你能带我去找阿波罗的祭司长吗?”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微微一笑。

“你怎么啦?为什么不回答?”

于是这个美少年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后又指了指耳朵,接着又指了一次,但已经不再笑了,只是摇头。

尤里安心想:“可能是个天生的聋哑人。”

男孩子把手指贴在苍白的嘴唇上,皱着眉头看着皇帝。

“不祥的兆头!”尤里安喃喃道。

他置身于阿波罗树林的荒凉、寂静和昏暗中,几乎是感到毛骨悚然了,站在他面前的聋哑孩子美丽得像是一个小小的神祇,聚精会神地而又神秘莫测地盯着他的眼睛。

后来,孩子终于向皇帝指着一个从树的后面走出来的小老头,尤里安根据这个人那身打着补丁的脏衣服认出他是祭司。只见这个小老头驼着背,一副很衰老的样子,走路歪歪斜斜,像是喝得醉醺醺的,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嘟哝着。

他的鼻子通红,整个头全都秃光了,只剩下一圈很短的白发,而且很稀薄,几乎是竖着绕秃头顶一圈;瞎眯眯的眼睛泪汪汪的,闪烁着狡黠而又纯朴的神色。他拿着一个很大的藤条筐。

“可是阿波罗的祭司吗?”尤里安问道。

“我就是!我名叫戈尔吉斯。你有何贵干,善良的人?”

“可否告诉我,神庙的祭司长和祭神的人都在何处?”

戈尔吉斯起初没有回答,只是把筐子放到地上,然后开始用力地擦秃头顶,最后把两只手叉在腰上,把头侧向一边,不无狡黠地眯缝起左眼。

“为什么我就不能当阿波罗的祭司长呢?”他有板有眼地说道,“你还说什么祭神的人哪,我的孩子,但愿奥林匹斯诸神宽恕你!”

他身上散发着酒味。尤里安觉得这个祭司长很不称职,准备严厉地教训他一顿。

“你可能是喝醉了,老头!”

戈尔吉斯丝毫没有发窘,只是开始更加用力地擦秃头顶,并且更加狡黠地眯缝起眼睛。

“醉倒是没醉。过节嘛,喝了五杯!……话又说回来了,那可不是由于高兴,而是由于痛苦才喝的。是这样,我的孩子,奥林匹斯诸神会宽恕你的!……请问,你是什么人?从衣服上看,是个流浪哲学家或者是来自安条克的教师吧?”

皇帝笑了,点点头。他想要询问祭司。

“你猜对了。我是教师。”

“基督徒吗?”

“不是,是多神教徒。”

“难怪,这里不信神的人可是很多呀……”

“你到底还没有告诉我,老头,老百姓在哪里?从安条克送来很多祭品吗?合唱队准备好了吗?”

“祭品?你想到哪里去了!”老头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来,差一点儿没有跌倒。“老弟,我们很久都没有见到祭品了——从君士坦丁时代起!”

戈尔吉斯绝望地把手一挥,尖声地叫道:“当然!人们把神都给忘了……不要说祭品,我们有时连一捧祭祀用的面粉都没有——给神烤甜饼用的,一粒神香都没有,神灯用油一滴都没有:躺下等死吧!——就是这样,我的孩子,但愿奥林匹斯诸神宽恕你!一切全都被修士们抢走了。还在打架,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我们的歌已经唱到头了!倒霉的年月……你可能要说——别喝酒哇。亲爱的,心里不痛快不能不喝。我若是不喝酒,早就上吊死了!”

“遇到重大的节日,难道多神教徒也没有人来吗?”尤里安问道。

“没有任何人,除了你,我的孩子!我——是祭司,你——就是百姓。让我们二人来献祭吧。”

“你刚刚说过,你没有祭品。”

戈尔吉斯亲切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秃头顶。

“没有别人的,可是有自己的。我亲自张罗来的!我和欧福里翁,”他指着那个聋哑孩子,“三天没有吃东西了,为的是攒钱给阿波罗买祭品。你瞧!”

他把藤条筐拿起来,一只绑着的鹅伸出头来,咯咯地叫起来,想要挣脱出去。

“嘻——嘻——嘻!怎么能说这不是祭品?”老头骄傲地笑了,“这只鹅虽然不嫩,也不肥,可毕竟是一只圣禽。

烤起来,就连冒的烟都香喷喷的。神应该会高兴的,时代不同啦!神吃鹅也会感到很香。”他补充一句,眯缝着眼睛,露出狡黠而又开朗的神情。

“你当祭司很久了吗?”尤里安问道。

“很久了。四十年啦,或许还要多一些。”

“是你的儿子?”皇帝指着欧福里翁说。孩子一直聚精会神地看着,表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好像是在琢磨他们谈论什么。

“不,不是儿子。我单身一人——没有子女,没有亲戚。

欧福里翁是我祭神时的助手。”

“他的父母是什么人?”

“我不认识他的父亲,未必有人认识。母亲是大女巫迪奥蒂玛,在这座神庙里住了许多年。她不跟任何人说话,在男人面前从来不揭开面罩,作为灶神的女祭司,保持着贞洁。她生了一个孩子,我们都非常惊讶,不知应该怎么想。

可是有一个百岁圣师告诉我们……”

这时,戈尔吉斯神秘地用手遮着嘴,伏在尤里安的耳朵上小声说,仿佛这个孩子能够听见似的:“圣师说,这个孩子不是人的儿子,而是神的儿子——夜间女祭司正在神庙里睡觉的时候,神降临到她的怀抱。你看见了,多么美丽?”

“聋哑孩子——是神的儿子?”皇帝惊奇地说。

“那怎么样?”戈尔吉斯反驳道。“在我们这个时代,假如神和女先知的儿子不是聋哑人,他就得悲痛而死。你也看到了,他是多么瘦弱和苍白……”

“谁知道呢?”尤里安苦笑着说,“也许你是对的,老头。在我们这个时代,先知最好是当聋哑人。”

突然间,那个孩子走到尤里安面前,迅速地抓住他的手,用深邃而奇怪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亲吻了他的手。

尤里安不禁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