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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一记耳光的故事(1 / 3)

第一章

明亮的圆月从板棚黝黑且散乱的屋顶后面露出了脸来,似乎是在仔细查看院落,然后确认了没有什么可怕的事物,就开始变得越来越圆,钻出来,挂到屋顶上方,圆圆的,发着黄色的光芒,微笑着。

院子里一下子变白了,在栅栏和板棚的后面出现了神秘的黑色影子。变得凉爽起来,轻快并且清新。令人困倦的炎热一天终于结束了,现在终于可以用全胸腔深深地呼吸了。

在通向小河的菜园里,卷心菜开始变成银色,在每一个叶球下方都藏着一个圆圆的小影子,而在菜园之外,在水中闪亮着一个宽宽的月光柱,青蛙们的叫声一片,似乎是一种不知名的快乐降临到它们的身上了。

从街上开始传来手风琴尖细的声音,还有姑娘们的说话声和笑声。

在我们直接摆在院子门廊前面的桌子上,杯子里闪烁着蓝色的小火光,茶炊努力用自己整个凸出的侧面反射出月亮圆圆的脸;不过,并没有成功,月亮圆圆的发出光芒的脸蛋变成了类似长长的黄色柠檬的形状。

伸出了一天都在沼泽地奔波的疲惫双腿,我,扎伊采夫医生和米林老师坐在桌旁,而我们的猎人——医生这么自豪地称呼他,一位瘦弱的小市民伊万·费拉蓬托夫,外号——甜瓜,他穿着长长的沾满油污的黑色常礼服,他自己个头出奇的高并且非常瘦,他坐在一边,恭敬地用双手握着茶杯。

所有白天狩猎的感受现在都已经被穷尽了,就连回忆也消耗殆尽,但是仍旧不想去干草棚睡觉:夜晚如此美好,月亮也触痛了内心的某些东西。

我们的主人没有在家—— 他去田野里过夜去了——是他的妻子招呼我们的,这是一位高头高挑消瘦的妇女,长着一双美丽的有些凶恶的黑眼睛还有包着的面颊。

“怎么了,马拉莎,牙疼吗?”医生善意地问道。

漂亮的马拉尼亚刻薄地闪动了一下她黑色的明眸,从桌子上用力一扯将茶炊撤掉,带到黑乎乎的穿堂里去了。

甜瓜恭恭敬敬但不无阴险地在一旁嘿嘿笑。

“牙齿!”诡秘地低声说。

“凶狠的娘们!”医生对我们说,不知道为什么开玩笑地眨着眼睛,似乎在这动作里面隐含着什么好玩的东西。“请告诉我,为什么越漂亮的女人她就越邪恶呢……善良的女子总是翘鼻子,虚胖,平淡无奇……而在这种骗子身上总是藏着100个小鬼!”

医生不知是怆然,还是有深刻寓意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我不由得想到了医生美丽的妻子,但是我没有吱声。

“是这样的,每一个娘们身上都有一个小鬼!”细长的甜瓜回应道,他以自己的方式理解着医生的格言。

马拉尼亚从我们身边溜过便消失在门后了。

“丈夫揍的!”甜瓜非常突然地冒出来这样一句,自己还得意地笑了起来。

“难道她老公会打她?”安静的米林惊讶地反问道。

“为什么不会呢?”甜瓜反倒惊讶了起来,“难道不需要打娘们吗……”他神采飞扬地吹了一声口哨,然后笑了起来。“娘们是必须要打的!”稍微沉默了一会,他掷地有声且坚定自信地补充说。

“为什么打她呢……这么漂亮?”米林悄声说。

“漂亮!”甜瓜不屑地打了个响鼻,“可能,就是因为漂亮才打的!”

在这神秘的解释之后大家都沉默了。

月亮直接爬上了桌子,在人们的内心里引起了一阵不安,似乎唤醒了什么。漂亮娘们恶狠狠的黑色眼睛不安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她的丈夫因为她漂亮而打她,让人觉得忧伤,同时又可怜着什么。

医生的黑色塞特猎狗,乌科罗普,突然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四条腿支起来,摇着尾巴,并不是冲着什么人,而是抬起瘦长的头,亮闪闪的大眼睛,久久地看着月亮。而后,松了一口气,就地弯成一个小球,在尘土中将头藏到爪子里安静了下来。

“您说什么,不能不打女人……”突然医生说话了,“为什么?”

“都知道为什么。”甜瓜怒气冲冲地说。

米林耸了耸肩。

“这是什么问题,尼古拉·费多雷奇,打女人……这,在我看来……”

“在您看来怎么了……”

“不,这这,您,上帝知道是什么!”米林拖长了声音,似乎是有些生气,“首先,女性比您要柔弱,而其次呢,这都明白!”

“我什么都不明白……要知道,我说的不是要一直殴打女性,”医生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不能平白无故地打任何人……要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那时候不得不打……就像,如果有流氓袭击您,您会怎么做,难道您要给他行屈膝礼吗?”

“那是流氓呀!”

“那如果不是流氓,仅仅就是有一个人无意中给了你一拳,您能受得住吗,那时候您就不想他比你弱了吧?”

“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

“奇怪的事情!”医生不听他说话,继续道,“难道流氓就不能比您弱10倍了吗?有的娘们比流氓还要厉害百倍呢!……所以根据您的理论的话,那就双手合十,说:痛快地打吧,因为你比我弱……”

“您到底说什么呢,真是的!时而流氓,时而女性……您自己很清楚区别在哪里,只是故意要争吵!”米林感到窘迫,在月光的映衬下很清楚地看到他异常惊讶的面孔。

“不是的,我不明白!您知道吗,我不明白!……您难道没有见过滑稽的,愚蠢的,凶恶的,乖戾的女子,她们爬到你的鼻子上钻进你的耳朵里,让你的生活不愉快,并且破坏你的神志和健康?女人啊!如果你是女人,期望特别的骑士关注你,那么你自己就要让自己像一位骑士女士。你要当这样的女子,除了骑士对你的关注,其他的关注都不需要!更柔弱!那就记住你更柔弱,不要钻进……记住,大家怜惜你,正是因为你柔弱,出于宽宏大量,而不是……”

“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米林打断说,他开始激动起来,“但是殴打女性,殴打明显比自己更柔弱的生物,并且永远不会被这个柔弱者殴打,这是卑鄙下流的。我相信,尽管您在争论,但是您自己从来不会对女性下手……殴打女性!呸,龌龊!难道您会尊重殴打女性的男子吗?”

医生挖苦地冷笑了一下。

“您尊重我吗?”

米林死死地盯住他。

“这是什么问题?”

医生更加轻蔑地撇了一下嘴。

“不,您回答!”

“当然了……我相信……”

“您完全是白相信了!”医生奇怪地看似开玩笑地反驳说,“这么说来,我不得不失去您的尊重了。”

“难道您……”米林尴尬地开口。

“是的……我生平唯一一次打人,打的是女性!”

米林不知所措地摊开双手,想说些什么,但是只是发出了含混的细小声音,就像是在唧唧叫。

所有的人都变得尴尬不已。

月亮越升越高。现在它是那么的小,那么的白。在街道上像刚才一样传来手风琴的声音,说话声和笑声。在村庄的边缘处,有人应该是喝醉了,他在狂野地尖声乱叫着。黑色毛发的乌科罗普,翻来覆去,打了一个喷嚏,不知是因为灰尘,还是因为爬到了它头上的月光。

第二章

“您似乎是在为我感到羞愧,”医生又开口了,“而我要告诉您的是,当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唯一的感受,就是强烈的愉悦!……并且正是因为不是那种轻柔的耳光,而是真正地扇了一巴掌:她都摔倒了!”

甜瓜笑了起来。

米林不知所措地耸耸肩。

“不能理解!”他厌恶地拖长声音,弯下身子去端装着已经完全冷掉的茶水的杯子。医生沉默了一会。

“我还是不想失去您的尊敬,”他半是挖苦半是真诚地说,“所以最好我给您讲一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米林期待地盯着他看。

“您知道吗,我需要预先声明一下,这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还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当万恶的生活还没有教会我对任何事情都不要表示愤慨。当然,现在类似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了,不过,我觉得,这并没有让我觉得荣幸!”医生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在思考片刻。看着他虚胖肥大的面孔,我不禁暗自心想:“是的,现在估计没有什么能打动你的了!”

“是这样的……这发生在夏天,那时我升入了三年级。经过一位慈善太太的推荐我获得了一份在N教授家里当家教的差事。是教他女儿学……”

“N?”米林很快就问了一句,“这就是那一位……”

“正是,‘就是那一位’。”医生强调地说,“正是!家教的差事也是让人羡慕的:报酬很丰厚,地点是教授的庄园,那里风景如画,除此之外,教授本人是一位权威学者,不仅是对我们学生来说……他的名字在国外都名声显赫,尽管因为特殊原因他好久都不在任何地方授课了,但是这在当时的年轻人眼里也为他增添了光环。整个俄罗斯知识阶层都对他无比崇敬,他的确名副其实。此外,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学者,他还是一位勇敢真诚的公民,而当时非常看重这一点!……所有的朋友都羡慕我,我也的的确确感到了某种光荣,似乎我不是去当家庭教师,而是成为伟大人物身边亲近的人。所以你们当然会理解,我的心怦怦跳,带着无比的景仰前往的,在我的内心里整个人都变得更加庄重了,梦想着向教授展示:我配得上他的选择。尽管当时并没有什么选择!”

我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教授本人接的我,将我送到侧房,在这里已经为我准备好了非常棒的房间,他还关心地让人给我送来晚饭和茶水,稍微跟我聊了聊大学,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简单,那么亲切,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感觉到,没有办法不感觉到,跟他相比我是一个小男孩,小狗崽,是渺小的小灰尘,仅此而已! ……并且我开始觉得惭愧:本来我想用自己优秀的品质让他惊讶,而那些品质我并不具备……现在,我当然已经冷淡了,迟钝了,但是当时我的确有着热情,我能够珍视人的才能。

米林感同身受,并且意味深长地点了一下头。

“总之,当他跟我说了晚安离开之后,我是如此激动,被迷得神魂颠倒,惊喜若狂,甚至被深深地感动了,一直都在心里想着,一个真正的伟大之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平易近人,彬彬有礼,和所有人平等,因为他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也没有谁可羡慕的。的确是这样,他身上散发着某种美丽:高个子的白发老头,有着一双完全是年轻人的善良的双眼,还有那种善良的迷人的带点儿讽刺的微笑,让人什么时候都无法搞清楚,他跟谈话者是说正经的呢,还是将谈话者看作是孩子……不过这也不会让人感到委屈,反而让人感动,就像是一只善良的强壮的大个头的狗,它长着一张聪明的严肃的脸,允许某条轻浮的长耳朵小狗崽扯它的耳朵……或许,这个比喻有些不恰当,但是……”

医生有些前后不连贯了,但是米林帮他解了围,再一次感同身受地点点头。

“您知道吗,当时我有些拘束,就像所有自尊心很强的男孩子一样,但是跟教授在一起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如此轻松而简单,我自己都觉得很奇怪:难道大家说的那个人就是这一位?没有任何架子,也没有趾高气扬,没有说教,什么都没有,只有温柔的,灿烂的宽容之人,对所有人都很包容!

“夜里我睡得很好,就像是在家里一样,尽管夜莺有些打扰我的睡眠:它们如此疯狂地啼叫,这些混蛋,它们就在窗户的正下方,似乎不想让人在如此明亮、温暖的夜里入睡。而第二天清晨我起得很早,精神饱满,情绪高昂,我到河里洗了一下澡然后回到院子里。但是,原来我有些迟到了:教授已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工作了,是他的妻子接待的我。

“需要承认的是,我当时想着,教授的妻子应该是一个丰满的热心肠的太太,大约四十岁,所以当我在阳台上看到年轻娇媚的女性感到非常难为情,她有一双大大的幽暗的眼睛,浅色的头发,穿着天蓝色的镶着花边的宽大上衣,胳膊裸露着,胸前开领。

“请您相信我,当时我对教授的尊敬是如此至真至深,我甚至都没有想到将他的妻子看作一位女性。我几乎是带着景仰在她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因为在一个单纯的年轻人的心里有这样一个想法,能够成为如此优秀之人的妻子的女性,她本人应该也是与众不同的,完美的,了不起的!怎么会是其他情形呢?要知道,他跟她如此亲近,跟她同甘共苦,分享着自己伟大生活中的荣耀,全世界都珍惜他……

“的确,当时我至多才23岁,每一位美丽的女子不可能不让我心潮澎湃,不可能不吸引我。但是我记得,最初,当我看到她裸露的胳膊,内心无意识地产生阴暗的感受时,我自己都会觉得不好意思,并且赶紧转过脸去,似乎在揭发自己某种亵渎的行为。当时我还不了解生活,先生们。”医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补充说。

“利季娅·米哈伊洛夫娜见到我很开心也很亲切,似乎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只是昨天刚分开。我的尴尬立刻消失了。

“她请我和女儿喝了很多茶,跟我聊了很多小事,问我还需不需要什么,有未婚妻吗,然后就带我去了要上课的房间,笑了笑,打着伞去花园了。

“不得不承认的是,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随她去了,我觉得,这位年轻美丽的快乐女子身处绿色的满是春天色彩的花园里,是我这一辈子所见过的最美好的场景了。当然,我来到教授家里的愉悦感加倍正是因为她不是丰满的善良的四十岁左右的夫人!此外,当时我并没有想这些,而是热忱地开始上课了。

“小姑娘非常聪明,温顺而又听话。给她上课非常容易。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太阳光一缕缕地投射在窗户上,麻雀在花园里叽叽喳喳叫着,能看到湛蓝的天空和绿色的树木……房间很特别,很简单,很舒适,很干净,还有些不易捕捉到的知识分子的色彩,可以一下子就看出,这里住着真正的,聪明的,可爱的,纯洁的人们。

“只是,尼诺奇卡,这是我所教的女孩子的名字,在我看来她有些少年老成,出奇的安静。她长着一双和她母亲一样的大眼睛,只是稍微黑一些,纤细的胳膊,稍微有些晒黑的露在外面的双腿。尽管她非常像她母亲,但是某些地方又非常像她父亲。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就对她产生了某种温柔的怜悯。我觉得她是非常脆弱非常珍贵的物品,所以总是担心着别有什么伤害到了她。

“那天上午我没太在意,但是后来我回忆起来,当在花园里响起利季娅·米哈伊洛夫娜响亮的声音,尼诺奇卡战栗了一下,满脸苍白,将头伸向窗户,整个人全神贯注地听着,就像小鸟在危险面前都会做的那样。直到听到利季娅·米哈伊洛夫娜的笑声,她才放下心了,苍白的面颊再次红润起来。她是极其脆弱的小姑娘!……现在她会在哪里?……她的生活会不会被破坏了?……应该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