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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妇人罗曼史(1 / 3)

第一章

官员们拿着文件焦虑地走来走去,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看守人郑重其事地一一端给他们浓郁的凉茶;打字机在噼里啪啦,就像几十个小锥子一起争先恐后地敲打着,狂热地锻打着微小的金属片。每天,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都会快速地用灵活、柔软的手指飞速地敲打着:

“经奇尔科夫交通管理局局长的许可,现转发货主伊萨克·阿布拉莫维奇·基尔什涅尔的上诉函件。”长长的白色纸张像有了生命一样,从打字机里爬了出来,越来越长,纸张轻轻一动,便弯了起来,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直了直累弯的双肩,朝自己面前的窗外看去,陷入了沉思。

在灰暗的玻璃外,悄悄地向上舒展着三棵白桦树,树后则高耸着似乎要冲入云霄的钢琴厂的围墙。墙上逶迤着生锈的铁制管道,如黑色的多节蛇一般。

这一天,阳光灿烂,屋前小花园里明亮又美丽。这儿有一种特别感人的、有些过度的胆怯和脆弱的美,而这种美几乎只会在大城市里被人悲伤地察觉到:在难看的花园里,或街心花园,还有这些淹没在石墙、马路之间以及车水马龙的轰鸣声中的大自然的空地。

花椒树纤细的红色枝条上吐出了长着白色纤毛的花蕾。去年的枯枝像参加葬礼时的衣服黑边沿着墙壁和小路盘旋着,新草像祖母绿宝石一般绿油油的,露出刺人的银针,在干燥的小道上还清晰地留着乌鸦和白嘴鸦的傲慢且带有花纹的脚印。白桦树的树干新鲜而干净,似乎有谁用易碎化开的雪水冲洗过一般。在墙角附近的角落里,还有一个雪堆,它似乎是瞒天过海藏身于此,已满是灰尘,并且有许多孔洞。太阳径直照在它身上,雪花就这样融化消失了,仅仅升腾着微微能被察觉出的蒸汽。

从窗户的位置看不到天空,不过,天空应该是万里无云,湛蓝无比。所有的影子都变得轻盈而蔚蓝。它们时而在房前小花园投下欢快的斑点,而后沿着厂子的围墙快速飞起,消失在高空的某处,让人们知道,在城市的上空,在变成蔚蓝色的辽阔中,春天的云朵正像遥远的幸福船只的帆布一样在游动。

从打开的小窗子流入一股浓密多汁的空气,像一种不确定的、忧喜交加的倦慵植入心扉。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在她消瘦的小脸蛋上闪烁着一双大大的、稍微有些苍白阴影的沉思的大眼睛。此刻,她已忘记了工作的紧急,忘记了代理陪审员赫卢杰科夫的草稿,然而,她却正在想他,她目光也恰巧落在这位高大的淡黄头发男子身上,保养得非常好的面孔,蓄着精心修剪过的胡子,还有俏皮性感的嘴唇。当他跟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说话时,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甚至能听出来他自信的嗓音中,暗含某种不屑、戏谑色彩,在这种嗓音里如此清晰如此委婉地爆发出特别的音调。向她转递自己的文件时,他总是转用亲密朋友间开玩笑时的语调,温暖而又神秘地看着她的眼睛,同时还将她的小手在自己精心保养的手掌里放上片刻。当他的双眸变得如此诚恳感人时,他总是故意拖长声音说:

“无——聊——啊,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您怎么能满足于这样的生活呢?……我真是不能理解您……难道您就不曾想过跳出这一轨道,按照自己所想的那样去行事吗?哪怕会违背所有人的意愿……”

在他眯起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暗光,这像极了猎人的眼神,当他在很近的地方看到了他所追踪的猎物。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完全意会他的想法和愿望,这些他还不敢全盘说出的话。她感到既羞愧又愉悦。这些含混的暗示让她内心无法平静,有时候还会无意识地让她感到失落,似乎她所想要的是他不再耍滑头,不再说些高尚的言辞,而是开门见山地说出他所想要的是什么。在她这芳龄26岁的柔美而又匀称的身体里似乎居住着两种感受:一种是渴求着什么,另一种是没来由地觉得厌恶且愤怒。不过,有时候赫卢杰科夫还神秘地加上一句:

“对了,您是不是在我们这里待不久了?”

姑娘变得伤心起来了:赫卢杰科夫这句话说得一点玩笑意思都没有,但是他应该很清楚的,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在“我们这里”已经待了7年了。她每次照镜子的时候,都会有一丝恐惧涌上心头,她眼角的皮肤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泽,并且慢慢地松弛下来,让人想到秋日花瓣那最后的柔韧。并且这种慢慢地凋萎在全身都能感觉到:很少想笑,更频繁地陷入深思,甚至还会无缘由地哭泣。有时候还会处于无动于衷的情绪中,不想看到任何人,自己身上裹一张毯子,一连几个小时就在窗旁坐着,大大的眼睛盯着花园,还有在城市的灰暗屋顶后的远处渐渐地暗淡下去的夜空。

还是在不久前,每个人都会引起她的兴趣,就像玩具一样,而现在,所有熟人当中只剩下两三位还能稍微引起她的注意,而其他人都让她觉得无聊且失望。在野餐或散步时,她会在欢快喧闹和奔跑中沉默不语并且独自一人。

现在,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盯着房前小花园看时,想到了那些事情,她变得心痛起来。真想痛快地低声哭一场。她感到对某种事物非常不舍,却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或许是那生活中本应该有的,但是却缺失的东西吧。她知道,这是爱情,但是,是什么样的爱情呢,她自己也无法回答。想象力曾为她勾画了幸福的模样,那时梦想还是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那时,爱情似乎是快乐的、美丽的事情,就像节日一般,但是当某一个男性的面孔从迷雾后显露出来,并且开始带着那种直白的恬不知耻的思想冲她微笑时,节日的火焰消失了,像油烟一样,一团团升起,只剩下鄙俗,动物的行径,愚蠢而不堪,就像那张被弄脏的床单一样。

很久以前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就知道了,在男人与女人的爱情中什么是主要的,当某个瞬间,她惭愧地、用思想之余想象了一下自己赤裸的身体和男子激动的面孔,她会感到难受,恶心并且羞愧,她甚至想到藏起来,逃跑或蒙上头,谁也不见,谁也不听。

“不过就是这样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生活的!这就是爱情啊!”她带着一种极度的不解对自己说,“但是在这方面为什么会有美……为什么需要它?”

有时候她觉得在这方面存在着某种错误。并且这种错误不知道为什么同那些男性融汇为一点,而她却不得不居住在这些男性的社会里。

不知道何故她仍旧非常清晰地记得那些画面:他们中的每一位会如何走过来,用什么样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如何亲吻,而后接下来又是什么……哪怕有一点神秘也好,哪怕卖一点关子,而不是如此愚蠢地直接凸显出来……这污秽!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的面孔痛苦地挤作一团,她忧伤地看着小花园,强烈地感觉到需求什么,从她明亮的大眼睛里,那柔顺的秀发里,还有那香肩翘臀的曼妙身体里,还有那长着娇小手指的如雕似琢的双臂里散发出寻求解放的东西,但是她却没有看到任何相似的事物。

“您总是在幻想着什么?”她所熟悉的,稍微有些嘲笑但是婉转取悦的声音。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打了一个冷战,转过身来,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小小的敏感地藏在蓬松的头发之中的耳朵,就像小兔子的耳朵一样。

她的面前站着赫卢杰科夫,他微笑着,眯起的眼睛里稍微流露出水汪汪的光芒。

“哎呀,对不起,上帝呀……我还没有做完!”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愧疚地说出了这些话。而赫卢杰科夫假装皱起了眉头:“哎呀呀,这可怎么办呀?要罚款!……没什么,没什么,我现在不着急!”他满眼露着笑意,走开了。

不过,从他犹豫不决的动作,还有他不知所措环视四周的神情,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明白了,这份材料非常紧急,并且赫卢杰科夫现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似乎犹豫了片刻,而后就去翻某本书,翻了两三页就放下了,决定回自己办公室了。

有几双眼睛正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感觉到了这一切。并且她很清楚,如果换成别人,这种马虎会带来什么,并且她也清楚,这些其他人也心知肚明,为什么总是冰冷如霜、挑剔至极的赫卢杰科夫现在却如此奇怪地温和且富有同情心。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变得惭愧难当:有那么一个瞬间,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觉得,她现在正赤身裸体,而所有这些嫉妒的目光都责备地盯着她赤裸的身体,盘算着,这样的身体值不值得被赫卢杰科夫占有?很快将被占有吗?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垂下了头,在无助、羞愧的重压之下,她躬下身子忙文件,急忙地敲打着打字机上的按键,却不停地出错。她的两颊发烫,眼睛也不听使唤地流下了眼泪,里面充满了屈辱和对赫卢杰科夫,周围所有人,那些想着肮脏的事情的人们的憎恶感,甚至也憎恶自己,似乎自己在某些方面犯下了错误。

当文件准备好了之后,她的情绪才平静了下来,她的内心里也出现了异样的情绪。

“给您。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原谅我,维克托·弗拉基米罗维奇。”她走进赫卢杰科夫的办公室,开了口,她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而又娇媚。甚至她的高跟鞋的敲打方式都变得特别了,似乎是在跳舞。她感觉到了自己对这位任性且被宠坏的人的魅力影响。这激发了她放肆的感受。她真想一下子坐到他的办公桌上,将手套甩到公文上,而后踢踏着皮鞋的脚尖,带着嘲笑的色彩盯着愣住的赫卢杰科夫看,并且也想看看那些透过开着的门嫉妒地关注她的行踪的人们。

不过,当赫卢杰科夫的目光对小妇人的全身进行打量时,这种打量终究让人觉得厌恶且有屈辱性的赤裸感。

第二章

演奏着音乐,有一群人说笑着,走动时弄得裙子沙沙作响,他们在音乐舞台前面走动着。这是一个月明之夜,月亮挂在树梢和路灯之上的某个高处。不过,月亮是看不到的:

路灯越来越亮,让人越来越兴奋。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悄悄地顺着人群走动,她的身边是一位沉默不语的高个子军官,他的一个肩膀向前倾着,为了不碰到迎面走来的女性。他有着一张忧心忡忡而又无药可救地坠入爱河的脸。

“太无聊了!”姑娘任性地说,“哪怕随便说些什么……您为什么总是不说话呀?”

高个子军官整个身子都动了起来,无助地环顾四周。

“是呢,不知为什么今天谁都没看到……”他开口了,并对自己少有的机智感到高兴。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却无缘无故并且带着她那种残忍的女性的专横发起了脾气。

“您觉得,我非要有什么人陪着吗?是您本人呀?”

“我,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天呢……”军官尴尬地嘟囔着。

“天呢!”姑娘失望地模仿着,“那,您讲点什么吧……就讲一讲,您什么时候有没有坠入过爱河?”

在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的声音里流露出忧伤:她事先都知道了答案。

“我……我就是现在坠入了爱河呀,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您自己非常清楚……”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再说一遍——我知道!我并不是想聊这个……那以前呢?还有第一次呢?”

军官尴尬地红了脸,甚至想躲入自己长长的骑兵军大衣的衣襟里。

“第一次?”

“是的……”

“第一次,说真的,我不记得了……也就是说,”察觉到姑娘的任性,他着急了起来,“第一次……当然……我第一次……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是爱上了一个侍女……”他以绝望的英勇结束了自己的话,而后他满脸通红。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用厌恶的好奇心盯着他看。

“难道?”她咬了下嘴唇,挑了下眉毛,漫不经心地说,“难道成为您所爱之人不是光鲜的事吗?”

姑娘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恶毒。

军官慌乱得不知所措。在他不明智、完全无助的面孔上,可笑地晃动着散乱的浅色胡子,显示出温顺的且伤心的委屈。

“我们坐下来吧……我厌倦了像摆锤一样走来走去……”姑娘简短地说了一句,朝旁边看去。

椅子位于花园的尽头处,那里几乎没有人散步,树木也稀少了很多,就像是林边一样,月亮则明亮地挂在树木纤细的高枝上。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无聊地坐在那里,任性的无聊渗透到她那优美身材的每一个动作中,她神经兮兮地用皮鞋脚尖敲击着地面。军官则直挺挺地像杆子一样坐在那里,将自己穿着油光锃亮的靴子的长腿盘在椅子的下方。

“接下去呢……”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生气地拖长声音。

“而第二次我爱上了……”军官似乎是在推搡之后一下子就说出来了。

“爱上了厨娘?”姑娘嘲笑地帮他结尾,而后又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不……不是……为什么爱上厨娘呢?”军官很惊讶地反问道。

“这是,这是为了让经历更丰富啊!”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恶毒地回答。

“不是呢,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不是爱上了厨娘……”

在他艰难的回答中有某一种声音,这让姑娘感到良心受到轻微的谴责,她仔细地看了看他忧郁、可笑的身形,变得更为严肃,更为柔和了。

“那是爱上了谁呢?”

“您知道吗……那时候我住在一个县城里……离这儿很远……在那里有一位大小姐……丽莎·丘马科娃……她那时刚刚中学毕业,而……而我狂热地爱上了她!您相信吗?虽然这是小说里的话,但是我愿意为她赴汤蹈火!”

“为什么,她很漂亮吗?”

“我不知道……在我看来——她出奇地美丽!”

“比我都漂亮吗?”姑娘撒娇地问。军官没有回答。从他细长而苍白的面孔上划过一道阴影。

“然后呢?”

“这个……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不要聊这个吧!”军官的面部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嘟囔了一句。

“怎么不要聊了?这么说来,您觉得我比不上她?”姑娘残忍地坚持道。

“不是的……您不觉得惭愧吗?……您……当然……要更漂亮多了……”军官痛苦地说,然后低下了头。

不知道为什么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开始可怜起他来,并且为自己轻浮的残忍感到羞愧。

“我只是开了个玩笑……请原谅,伊万·基里洛维奇!”她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粗壮的手臂。

军官灿烂而温柔地笑了。

“我不生气!难道我会冲您生气?”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温暖的颤动,“您想听吗?我都讲给您听……尽管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这件事……”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用眼神鼓励他,她感觉到,这位有些荒唐的军官的含蓄的心灵在她那温和的眼神之下慢慢地盛开。远处,音乐静静地演奏着,周围没有任何人,月亮则显得离他们如此近,满月而又明亮。

军官低声而忧伤地讲述着。已经全然不是他平时说话的声音。在这种声音里能够感受到某种巨大的、纯粹的坦白的忧伤。

“当丽莎奇卡还是中学生,我是骑兵少尉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她……而当她完全出落为一个成年女子的时候,在我的眼中,您知道吗?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除了她已经没有任何人了。她是如此的迷人,美丽,完整,也就是说善良……她非常喜欢孩子、花园、自己家的老房子,她对我也是出奇的好!当她在场的时候,我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不允许自己做任何愚蠢的事情,甚至是想都不会想!……您知道吗?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是普通的我,而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甚至比原来的身高要高了……在那个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母亲身边的小男孩……她是我全部的幸福,任何其他的幸福我都不会去追求……只是,当然,我不聪明也没有文化……我,当然,没有办法吸引住她,因为……不过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她跟我在一起也可能会是幸福的。我将……哎,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难道这是我的错吗?我不是大学生,也不是作家,而是一名普通的军官。难道不可以不考虑这个因素吗?要知道我是多么地爱她!对我来说她就是一切!而后,她离开去上学了,在她一些朋友的影响之下跟我告别了……非常……不好……好像嘲笑她,说她爱上了一个普通军官……至少,在最后的日子里,不是单独相处而是当着别人的面的时候,她似乎故意躲避我,甚至感到羞愧……或许,他们是对的,我真的不知道……或许,这的确很可笑,一个普通的、没有受过教育的军官胆敢去爱……不过,我真的不知道!她离开了,而我却留在了县城里。当时我想过自杀……我已经拿起了左轮手枪,它就放在我大衣的口袋里,不过突然有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或许,她在那里过得不好呢,我需要用自己的方式去帮助她,哪怕是用一种她察觉不到的方式……就这样,我改变了主意,只是把脑袋朝挂在墙上的大衣上撞了几下,还不停地喊着:丽莎,丽莎奇卡!……您不会笑吧,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温柔地看了看他。

“不会的,亲爱的。”她轻轻地说着,又碰了下他的手臂。

中尉幸福地笑了笑,更加勇敢地说了起来:

“后来,她又回来过假期了。我几乎都认不出她来了:消瘦了很多。您知道吗?还苍白了许多,眼神变得严厉了!只是她对我出奇的温柔,她是如此温柔,如此小心地对我,就像我是玻璃做的一般!有一天,我们一起在月色明亮的夜晚去划船……不知不觉……似乎是我拥抱住了她……而后她也……我们就这样整夜都在划船。丽莎奇卡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我,在那里她是多么地艰难,那是多么冰冷而残忍的生活,在那里所有的男人都是很粗俗很野蛮地看着女人……现在她明白了她的幸福不在那里……她还说,您知道吗?她说我是一个好人,甚至比所有人都好,只是我还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我甚至唱起歌来,跳起舞来,这是真的!”

中尉不好意思地笑了,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也笑了:想到这个高大的身材,穿着锃亮的皮靴还有长到脚踝的军大衣在手舞足蹈,就觉得好笑。

“第二天我不是走着去找她的,您知道吗?我那简直是在飞翔!飘飘欲仙。不过,突然……当我见到了她,我突然间明白了:一切都要烟消云散了!我甚至都想着悄无声息地离开。但是她叫住了我,然后径直来到花园里。她走到通往道路的栅栏门旁,停住了,沉默良久,然后将一封信递给我……这是来自她的一位女友的信,这位女友是我们城里的一位犹太女,好像就是她怂恿她去上学,也是她比所有人都强烈地嘲笑我的爱情……这位女友给她写道,您知道吗?完全是嘲笑的口吻,说有可能嫁给我,然后生一大群孩子,然后帮他们擦鼻涕,还有诸如此类……小地主婆的幸福等……您知道吗?可恶的是,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所有这一切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尽管我,当然……而后丽莎离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栅栏处呆立着,眼睛望着道路……我还清晰地记得,此时路上走过一群牲畜,公羊们如此大声地叫着,似乎是在嘲笑我……真的!就这样,所有一切都完了……后来丽莎又离开去了彼得堡,很快她就在那里自杀了……似乎她厌倦了生活……也好像她从来就没有来到过世上!后来……做了尸检,原来,她当时已有身孕……”

军官沉默了,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也不语了,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月亮。这可怕而又不为人知的悲剧在她面前展现开来,如此昏暗,如此悲伤。

“她到底是经历了什么,这位姑娘?为什么她要自杀?怀孕了,这么说来她真正地用心去爱了?”

“上帝啊,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军官痛苦地又开口说话了,“要知道,难道她跟这样一个连她最后一程都不来送行的人会比跟我在一起幸福吗?要知道我是那么地爱她!我甚至是一辈子都会为她祷告!我也不知道……当她自杀的时候,在我的内心里那种最美好的,最阳光的一切统统都永久地消亡了。从那时起,我的内心里似乎有什么被撕裂开了……在人群中还没有什么,瞧,就像跟您在一起一样……但是,当我独处时,当我回忆往事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在这里有什么在静静地、静静地流淌,就像鲜血一样!”

军官还在窃窃私语些什么,他的窃窃私语是这么的炽热、这么的执着,话语中充满了不可言表的悲伤。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惊讶地听着他的倾诉,军官长长的、可笑的身型在她面前变得越来越高大,越来越纯洁和完美!……此时,他已经不是一位可笑的骑兵中尉,而是某位高大的、纯洁的、因为自己伟大的爱和无望的忧伤而变得圣洁的人。她感到很奇怪的是,这位已故的女子怎么就不理解这伟大的爱呢,这匍匐在她脚下的爱呢?

她甚至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要是我是这个女子,我将……”

此时,她发觉军官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他直勾勾地盯着月亮看,眼睛瞪得大大的,在眼睛里闪烁着月光蔚蓝的星火。

“伊万·基里洛维奇!”她用动容的嗓音喊道。

此时传来一个女性的清脆笑声,就像是有一把彩色的玻璃撒向幽暗的林荫路上,朝他们跑来一个温柔的女性身影,周围因为这个女性而散发出欢乐、健康、青春和调皮的气息。

“列诺奇卡,”她叫了起来,“你们怎么躲在这里啊……快跟我走吧……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你了!……怎么?军官又向你表白了吗?这都是第几次了啊?”

于是简直就是一个装满笑声、问题、尖刻和玩笑的万花筒撒向他们,并且瞬间清扫了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心头关于纯洁和怜悯的脆弱心情。很快,两位姑娘说笑着、激动着走向明亮些的花园地带,将军官抛诸脑后。军官一人独自留在了椅子的一角,他长长的身型,灰暗且绝望,他仍旧像刚才那样盯着月亮,并且痛苦地自言自语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