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神玻瑞阿斯从斯基泰冰冻的荒原呼啸而来，把绿树染成了琥珀色和黄色。第十年的夏天过去了，阿伽门农仍然赖着不走，就像一只脱毛狗死守着特洛伊这块发臭的骨头。
一切都失去了。在赫克托耳战死之前，我发布命令，把门、窗、地板和铰链上的最后一根金钉都拔出，投入坩埚中。国库空了，神庙中所有的还愿奉献物都被熔化成金属块。无论贫富，都被沉重的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可是我仍然没有足够的钱购买把这场战争打下去的必需品——雇佣兵、武器和装备。十年中我没有从海勒斯旁海峡收到任何通行费。阿伽门农从蜂拥进入黑海的希腊船只那里收取通行费，而禁止别国的船只进入黑海。我们吃得还不错，因为我们的南门和东北门仍然敞开着，农民可以继续耕种，但我们缺少当地不能种植的粮食。仅剩下很少几匹传说中的拉俄墨冬的神马在南部平原上吃草，我曾被迫差不多把它们全出售了。命运之轮又转回原处，这话真是千真万确。当初拉俄墨冬和我不愿给希腊人的东西现在已属于希腊人了——我后来得知，阿尔戈斯的狄俄墨得斯国王是这些马的主要买主。骄傲，骄傲……骄傲使人摔跟头。
他们在我的房中燃起多处旺火，以温暖我的肉体，但世界上没有什么火可以消融如水蛭一般盘伏在我心上的绝望。我一共生了五十个儿子，五十个英俊的小伙儿。他们大部分都死了。战神为自己挑选了他们中的精华，给我留下一些残渣抚慰我的风烛残年。我已八十三岁了，看来我这白发人会送走最后一个黑发人。看着得伊福玻斯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这是对继承人拙劣的模仿），我泪如泉涌。赫克托耳，赫克托耳！我的妻子赫卡柏精神崩溃了，像一只被剥夺生计的老母狗嚎叫着。她喜欢的伙伴卡珊德拉比她还要疯狂。不过，卡珊德拉的美与她的疯狂一样与日俱增，她的黑色秀发上扎着两条很大的白缎带，脸庞消瘦，颧骨突出，眼睛又大又亮，就像明亮的蓝宝石。
有时，我强迫自己走到斯开亚城门的瞭望塔，观看无数缕青烟从海滩升起，一队队战船沿着海岸排列着。希腊人没有进攻；我们紧紧抓住深渊的边缘，而他们没有给我们一点安抚，因为我们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他们只是在神秘兮兮地忙碌着。特洛伊军队的残部集中在西幕，阿伽门农一定会从这儿进攻，因为他一定会进攻的。
每个夜晚我都难以入眠，每个早晨我都十分清醒。我还没有被打败。只要我这衰老的躯体内仍有精神，我就决不会放弃特洛伊。即使我必须卖出城内的每一个人，我也要让特洛伊挺立着，成为阿伽门农的肉中刺。
但是在北风神到来的第三天，我脸朝着窗户躺着，见黎明爬上了伊达山顶，灰色的曙色由于泪水蒙蒙的光亮而带上了道道条纹。我在为赫克托耳哭泣。
我隐约听见一声叫喊，浑身一阵战抖，我艰难地下了床。听起来声音似乎来自西幕。普里阿摩斯，去那儿看看是怎么回事。我叫来了车。
随着越来越多人的声音加入，喧嚣声越来越大，但是因为离得太远，无法弄清喧闹声是由恐惧还是由悲痛所引起。得伊福玻斯也来了，他揉着睡眼，一脸的不悦。
“我们受到攻击了吗，父亲？”
“我怎么知道？我去城墙边看看。”
马夫头领驾着我的车来了，我的驭手从他的住处跌跌撞撞地来了，他还处于恍惚之中。我丢下继承人驱车走了，他跟来也行，不来也罢，随他的便。
在斯开亚门和西幕一带到处挤满了人。男人们向四面八方奔跑着，打着手势，叫喊着，但似乎没人扣紧战甲。相反，他们四处跳跃，向所有的人尖声叫着，要他们前去观看。
一个士兵扶着我爬上了斯开亚的瞭望塔，我悄悄地走进卫兵室。卫队长身上只围着一块缠腰布站着，泪流满脸，副队长则坐在椅子上痴笑着。
“出什么事了，队长？”我问。
卫队长似乎着了魔一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推到室外的道上，然后把我转向希腊人营地的方向，用一只颤抖的手向前指着。
“好好看看吧，陛下！阿波罗已经听见我们的祈祷了！”
我眯起双眼（以我的年龄来看它们的视力很不错），迎着正在变亮的曙光看去。我看了又看，该怎样理解这景象？怎样相信这景象？希腊人为烧东西而挖的洞冷却了；空气中不再弥漫着木头燃烧的气味；看不见一个人影；一长条海滩砂石沐浴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唯一表明舰船曾停靠过的迹象是条条延伸到舄湖水中的又长又深的印痕。船只都走了！士兵都走了！除了由灰屋构成的一座小城，八万强兵的军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阿伽门农在夜里启航离去了。
我尖叫起来，无法抑制心中的快乐，后来我的四肢失去了气力，瘫倒在卵石上。我笑着，哭着，在硬石子上滚着，好像它们是毛茸茸的蓟种子冠毛。我絮絮叨叨地向阿波罗表示感谢，咯咯地笑着，挥舞着双臂。卫队长扶着我站起来，我把他抱在怀里，吻着他，对他许着诺，许的什么诺我也记不清了。
得伊福玻斯跑过来，他的脸完全变了样；他把我抱起转着圈，跳着癫狂的舞步。而守兵们围成一圈，拍着手打着节奏。
海滩上没有了希腊魔怪，特洛伊自由了！
过去从来没有什么消息传得这么快。现在全城的人都醒了，他们都拥向城墙，欢呼着，唱着，跳着。随着日光向四面八方倾泻，阴影开始从平原上消失。现在我们可以看得更清楚了：阿伽门农确实已经启航离去了，离去了！啊，亲爱的光明之神，谢谢你！谢谢你！
这时卫队长警觉起来，他仍然站在我身边保护着我。突然他恐惧得全身紧张，拉着我的衣袖。然后得伊福玻斯注意到了，向我们走近。
“怎么回事？”我问，情绪开始低落。
“陛下，那边的平原上有个东西。天亮后我就看见了，但现在阳光开始照在上面，这不是西摩伊斯河边的灌木林，这是个大东西。看见了吗？”
“对，看见了。”我说，感到口发干。
“是一个什么东西。”得伊福玻斯慢慢地说，“一个动物？”
另一些人指着它，争执着它到底是什么。后来太阳光斜射其上，约略显出一个磨光的棕色表面。
“我去看看。”我边说边向卫兵室门口走去，“卫队长，命人打开斯开亚大门，但不要让人出城。我本人带得伊福玻斯前去察看。”
尽管天气很冷，可是风吹在脸上使人感到十分惬意！驾车走过平原是医治我的一切病痛的万灵药。我让驭手沿着路走，因此我们在卵石上颠簸摇晃着。这一次驾车比过去任何一次都平稳，无尽的人流车流已经磨平了石块，石块之间的缝隙里填满尘土，秋雨浸润后已变坚硬。
当然我们都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我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在这儿干什么？它的目的何在？想必它不是如我们所猜想的那样！走近之后，它一定比我们想象的更奇怪、更加与众不同。可是当我和得伊福玻斯以及身后跟着的一些王宫中人走近它时，见它确实就是原来看起来像的东西：一匹巨大的木马。
它高高耸立，远远超出了我们的头顶，是一个栎棕色的形体巨大的动物。不管它的制作者是人还是神，他们都较为严格地遵照了马的解剖结构，因而把它叫作马，而不是骡或驴。但是它的身体太大，所以它的腿比任何马腿都粗，巨型的马蹄固定在原木拼做的平台上。这个平台由牢固的小轮——前后两边各有十二个——托着离开地面。我的车停在马头的阴影中，我必须伸长脖子才能看见马的下巴的下部。这马是由打磨过的木头做成的，它又大又结实，木板之间的接缝就像船身一样是用沥青涂抹成的，在沥青抹缝上用赭色画着漂亮的图案。马尾和马鬃是刻出来的。当我后退几步想看看马头时，我看见它的眼睛内嵌有琥珀和黑玉，鼻孔的腔壁画成了红色，张开嘶鸣的口中露出了象牙做成的牙齿。这马确实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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