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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场鼓声(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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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北京城的秋天显得特别的短。八月十五还没到,几场连天的秋雨过后,街边巷口的树木已经黄叶纷落,紧跟着又落了几场霜,一下子天光气候已经像是初冬,而且每天都是冷雾弥漫,根本见不到那种蓝天清澈、金风爽飒的天气。

街道上,往年这时节还很少见的骆驼队已经从门头沟进了京城,驼背上负着小山似的煤包,驼铃当当,驼蹄踏踏,驼鼻喷着股股白气,慢慢地把冬天的气息驮到了北京。

北京人念旧,虽然早前已经把“顺治门”的名字改为“宣武门”,可北京城的老百姓还是喜欢叫它的老名字,就像一直管“崇文门”叫“哈德门”,管“朝阳门”叫“齐化门”一样。而且这个习惯已经到了根深蒂固的程度,甚至两年后,南京国民政府一道命令,把“北京”改成了“北平”,可在老百姓嘴里,依然叫它“北京”。

老人们讲,这顺治门是死门,大门洞顶刻着三个字“后悔迟”,所有秋后斩首的犯人都要经过这里押往“弃市”菜市口。唯一变化的是,中华民国已经不再用大刀砍头,上来就直接枪毙。

那两年被枪毙的犯人特别多,里边的大盗土匪却没多少了,大部分是闹革命的青年学生,每当被送往菜市口行刑时,学生们都被捆绑着坐在敞车上,背靠着背闷声不语,就这么沉默着直到死的那一刻。

虽然说枪毙学生远没有枪毙土匪大盗有意思,可每逢听到消息,从顺治门到菜市口这一段路还是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整个场景就像厂甸庙会一样热闹。小贩们推出各种小吃和玩意儿大声叫卖着,有的人也早早租好临街酒楼的二层,和朋友们一边吃、聊,一边等着窗下的刑车经过。最兴奋的是那群半大孩子,他们就是义务的宣传员,一路跟着刑车跑着,嘴里还不停地喊着自编的歌谣,声音合在一起,能把窝在宅院里不知情的老百姓都叫到街头。

八月初二这一天,北京的老百姓遇到了一件好久未有的大事。就在三天前,北京警察厅贴出告示,罪案累累的飞天大盗黑燕子要被押往菜市口枪毙,北京警察厅局长田逢济亲赴法场监斩。

黑燕子,这是个传奇般的名字。短短一年里,京城很多富商显贵的家都被他光顾过,无论宅院被守护得多么天衣无缝,都会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然后洗劫一空,这令警察局的侦探们头痛不已,最后不得不悬赏两千块大洋缉拿他。

说来捉到黑燕子也是巧合。传说他一次高烧后昏迷不醒,他的一个小兄弟请来了大夫,这个大夫给他治病时无意中听到他嘀咕出自己的身份,然后就偷偷报了警。毕竟两千块大洋是个大数,不吃不喝治一年病人也挣不来的。

听说午时三刻要在菜市口枪毙黑燕子,而且北京警察厅局长田逢济亲自监斩,北京人显得特别兴奋,都想看看这个大名鼎鼎的飞天大盗长了个什么样子,全身的筋骨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能够随意伸缩。最主要的是,临刑前唱戏骂人的江湖大盗远比那些闷声等死的革命学生要好玩得多。

天气还是十分肃冷潮寒,清晨的大雾一直没有散去,太阳在雾霾里时隐时现地穿梭着,发着惨白的光,整个北京城显得沉重且压抑,没有一丝生气。而南城顺治门外却像赶集一样热闹,早饭刚过,看热闹的人群已经聚集在顺治门到菜市口的沿路,小报记者高举着照相机找有利的位置,小贩们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叫卖着,夹杂着孩子的哭声、闲汉们的叫嚷说笑声,乱哄哄吵成一片!

那群半大小子又开始窜跑着大声地报喊黑燕子囚车的最新进展情况,而且乐此不疲。

“出红差喽!出红差喽!今天枪毙大盗黑燕子,囚车已经出了北京警察厅了!好几十的军警押着呐!”他们连宣传再报道地喊着。

听到之后,人们你传我、我传你地互相转告,不一会儿工夫就传到菜市口法场这里。

因为菜市口法场是终点,所以人也最多,所有消息都到这里汇总,再加上个人想当然的推测,最后变成人们兴奋议论的话题。

一袋烟的工夫,又有个消息传来。

“黑燕子没锁在木笼子里,用敞车拉着呢,十多支大洋枪指着脑袋,听说大筋给挑了,刚过了头发胡同!”

听到消息的人都惊奇地议论,有个剃头的叹气道:“完喽!不管你多棒的一人,就算武功再高,兹要脚筋一挑,整个人立马就瘫,脑袋也耷拉了。你们不知道啊,咱们大活人平时走路蹦跳,都指着这根大筋揪着劲呢!”

听了这话,人群里发出一阵叹息议论。

又过了半个时辰,新的消息来了,一个眼神兴奋得发光的叫花子大声喊:“黑燕子是个大胖子,不是传说里的小瘦子!囚车刚过南教堂,马上就到顺治门,警察局局长没坐小轿车,骑了匹大红马!”

人们惊讶万分,因为传说中黑燕子是个矮瘦的小个子,大致模样就像《水浒传》里的“鼓上蚤”时迁一样。

“不会吧,又他妈胡说,怎么会是个胖子呢,应该是瘦子才对!”有个年轻人一脸不信,拉了一下同来的三个伙伴,“走,咱们迎过去看看。”

临近顺治门,看热闹的人群黑压压簇成一片,拥着两辆敞车向前蹭走,扛着枪的巡警们喝骂着开路,推搡着拥上来看热闹的人群。

头发凌乱、胡子蓬长的黑燕子被用桐油浸泡过的粗麻绳捆绑得结结实实,也并没有像传说中那样被挑断大筋,只是盘腿坐在敞车上,后背插着长长的囚板招子。他靠在身后两个要被枪毙的学生身上,脸已经醺红,看来沿路已经喝了不少商铺献的送行酒。他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一张大嘴时而撇着,时而嘿嘿地得意傻笑,像是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的大将军。看见一个看热闹的年轻妇女在给怀里的孩子喂奶,黑燕子阴阳怪气地大声调侃道:“我的亲妹妹哎,小胸脯够白的嘿!”看热闹的人群就喜欢这样的死囚,立刻大声笑着叫起好来!

那个妇女脸一红,也不计较,背了一下身,向黑燕子啐了一口道:“不要脸的死鬼,活该你挨枪子儿!”

“哈哈哈哈!”黑燕子得意地笑着。

人群里的闲汉趁机大叫了一声:“好汉,唱两句嘿!”

“对对对,唱两句,唱两句!”更多人一起附和,包括几个半大小孩。

“还想听?那……再唱两句?”黑燕子拿了一下腔,侧脸问道。

“好!唱!唱!唱两句!”

“好!”黑燕子甩了甩头,怪腔怪调地大声清了清嗓子,扯脖子号出一段河北梆子:

忽听得谯楼上响起更点,

倒叫我田玉川左右为难!

男和女同舟船多有不便,

大姐她为救我不必避嫌。

月光下把大姐仔细观看,

渔家女只生得亚赛天仙。

他父女无辜地遭此大难,

害得她孤单单甚是可怜。

她虽是渔家女聪明有胆,

退官兵救我命恩德如山。

我为她她为我真情一片,

陌生人反变得休戚相关。

倒不如我二人结成亲眷,

做一对好夫妻恩爱百年。

我有心上前把大姐呼唤,

危难中怎能够提及姻缘。

闷悠悠对流水左右盘算,

何日里出苦海再见晴天。

他韵味十足地唱了这段《蝴蝶杯》,把一个落魄公子的春心荡漾唱得别有韵味。声音刚落,人群的气氛又到了个大高潮,叫好声大起,大家不顾巡警的推骂,眼睛都看着黑燕子,脚下蹭着踩着拥挤着,跟着囚车往前走。

过了顺治门,街头已经被人群挤满了,街边许多商户纷纷截住囚车,给黑燕子披绸子和敬酒食。

每接一份送行礼,随车跟着收尸的杠房伙计就大声帮着喊出:

“德瑞祥绸缎庄给好汉披红,九尺大红绸喽!”

“东顺居谢老板敬好汉莲花白老酒三大碗!”

“致丰斋马老板敬好汉羊肉面一碗、酱牛肉一斤!”

“瑞宜轩鞋帽店送好汉呢子礼帽一顶、圆口布鞋一双!”

“徐记寿材铺送好汉松杨老木棺材一口嘞!”

囚车走走停停,黑燕子一边大声道谢,一边吃喝着送来的酒食,不出一里地,敞车上堆满了食物酒碗,吃剩的东西乱糟糟地堆在一起。黑燕子喝得满脸通红,身上挂满了红绿绸布,脑袋上还歪戴着那顶簇新的呢子礼帽,显得滑稽又悲壮。

快到菜市口了,黑燕子身后的一个学生突然呜呜哭了起来。

黑燕子侧头骂道:“哭什么哭!不许哭!堂堂的大老爷们儿,死就死了,别临死了还让人看笑话!还老说自己是新青年,闹革命时的胆子哪儿去了?闭嘴,学学我……”他看了看左右,咧着大嘴大声喊道:“老几位!二十年后,爷们儿又是好汉一条嘿!”

“好!”人群热烈地回应。

黑燕子已经大醉,眼看菜市口就要到了,又见头顶惨白的太阳已近天中,他运了运气,语气激昂地大声喊道:“各位老少爷们儿,人死留个名,我说着,你们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