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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1 / 3)

一营官兵奋战了二十多个小时,才把齐东平的遗体从泥淖中挖找出来。

噩耗传来,一营被悲痛淹没了,一连被痛苦淹没了,一排被泪水淹没了。“东平!”“排长!”“排长,你醒醒,你醒醒啊!”“东平,你睁开眼睛看我们一眼啊!”椎心泣血的呼唤,嘶哑失声的哭喊,在七星谷里久久低回。

“东平!东平!”魏光亮抱着齐东平的躯体,一遍又一遍呼喊着。齐东平双目紧闭,嘴角紧抿。魏光亮放下他,一次次摸他的胸口,希望还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一次次轻拍他的脸颊,希望还能看到他睁开眼睛。终于,他无望了。终于,他死心了。终于,他被巨大的悲痛击倒了。他一下瘫坐到地上,呼天抢地号啕大哭起来。

他恨,恨那些丑恶的泥石流,夺去了他最亲密战友的性命:他悔,悔不该被郑浩的悬赏迷住了双眼。巨大的悲愤,致使他无端生出“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强烈自责。他诅咒郑浩的“重赏”游戏规则,也诅咒藏在每个人心里的自私自利。如果不是为得重赏而一味抢进度,一味把兄弟连队当对手,如果大家认真留心坑道里的情况变化,这悲剧会发生吗?这到底是谁的错?这到底是谁的错啊?

终于,魏光亮强忍着悲痛吞咽下悔恨,仔细清洗着齐东平的身体,把自己一套尉官服给他穿戴整齐。周亚菲泪流满面地给齐东平整容化妆。王小柱与几个战友抬着齐东平,脚步缓慢沉重地往简易灵堂走去。

齐东平女朋友小吴火速从南京赶来了,哭得死去活来的她只有一个要求:为齐东平守灵。

齐东平姐姐齐东玲以最快的速度从广州赶到七星谷。没能来得及换装卸妆的她衣着时尚发型前卫,描眉画眼涂满脂粉。齐东玲整夜枯坐弟弟身边,不流一滴泪,不说一句话,偶尔看人一眼,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哀恸,是冷漠,是麻木,是绝望。齐东玲的衣着打扮和异常举动引起了一些非议。

死人的重大事故惊动了上层,顾长天成南方乘坐直升机亲抵七星谷。

“零死亡你守住了吗?工程兵团的团长,不是你这种当法!”顾长天铁青着脸,劈头掷给郑浩的第一句话又冷又硬。

成南方白郑浩一眼:“灵堂设在哪里?”

“一营活动室。”郑浩垂首低头,声音怯懦。

“石万山呢?”顾长天问洪东国。

“在做墓碑。”

石万山夜以继日昼夜不眠,不让任何人插手,亲手一锤一钎打凿墓碑。他小心虔敬地在墓碑中间镌刻上“齐东平烈士之墓”七个大字,在墓碑左、右下方分别凿下“工程兵师大功团公元二〇〇四年十月立”和齐东平生卒年月“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〇〇四年十月”两行小字,然后用绒布仔细地擦拭着。

张中原魏光亮到来,把别人对齐东玲的议论反映给石万山,石万山顿时怒火上蹿怒目圆睁:“谁规定的打工妹就不能穿件像样的衣服?就不能描眉毛染头发?没有流眼泪怎么了?痛苦到了极致才会欲哭无泪!你们两个记着,要再听到谁在背后嚼舌头不说人话,告诉我,我处分他!”

“‘我处分他!’底气很足嘛!”顾长天一步跨进门来,“看来,该让你石万山官复原职了。”

跟着进屋的成南方抚摸着墓碑:“看来,你做得非常用心。你们有几年没做墓碑了?”

“快四年半了。”石万山回答。

“棺材准备好了吗?”顾长天问。

“正在油漆,用的是上等红杉木,规格是五五四。”张中原回答。

石万山说:“我们早就拟提拔齐东平同志为一连副连长,已经上报了师里。”

成南方一脸痛惜:“我们遗憾的是,他的任职命令下晚了。齐东平是世纪龙工程开工以来全师牺牲的第一位同志,但愿也是最后一位。”

“走,去看看齐东平同志!”顾长天迈开大步。

顾长天亲自为齐东平烈士选定了入土为安的日子。

低回沉痛的哀乐声中,八个手持冲锋枪的战士分列道路两旁,护卫着制作精美的上等红杉木黑漆棺材,庄重肃穆地往百花岭去。一队队手捧军帽臂佩黑纱胸缀白花的军人,拖着沉重的双腿,迟缓地默默地走在落叶缤纷的山间曲径上,为世纪龙工程开工以来导弹工程兵师牺牲的第一位英烈送行。

烈士的墓穴距百花潭不远,四周松柏掩映,四季鲜花盛开。

张中原魏光亮把灵柩缓缓放入墓穴,久久不肯松手。全体送葬战友跟着石万山,围着墓地缓缓绕行三周,庄严默哀三分钟。洪东国将一捧捧寄托全团官兵哀思的小白花撒进墓坑,每个人都捧起一把泥土,恭恭敬敬撒入墓坑。

墓穴填平,墓碑竖立。

“东平!”百花岭山谷里回荡着小吴撕心裂肺的嘶喊。

石万山面对墓碑肃立,一字一顿地念:“命令:任命工程兵师大功团一营二级士官齐东平任大功团一营一连副连长,授陆军中尉军衔。师长,顾长天,政治委员,成南方。二〇〇四年九月二十八日。”

这是一份迟到的命令。这是齐东平生前朝思暮盼的提干命令。这是一份寄托了齐家全部希冀和期望的命令。这是齐东平用汗水泪水用青春年华乃至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命令啊!

齐东玲默默走过去,从石万山手中拿过命令,面无表情地跪到墓碑前,用打火机点着。一纸提干命令,顷刻间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东平!”又是一声催人肠断的嘶喊,小吴随即昏倒在周亚菲的怀中。

入夜,突然间电闪雷鸣狂风暴雨。莫非苍天也为壮士的英年早逝而哀恸?莫非苍穹也为烈士的英魂飘逝而哭泣?

风雨,凄凄厉厉;林涛,呜呜咽咽。

一个身影出现在齐东平墓前,一道闪电照亮一张苍白木然的脸:是齐东玲!

她肃立着,任雨水将脸颊抽打得生疼,任雨水洗刷着身上的风尘。

她跪下去,双手来回抚摩着“齐东平烈士之墓”七个字。“弟弟!我可怜的弟弟啊!你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你怎么连提干都等不到呢?老天,老天爷,你不公,你不公啊!……”

她起身仰天,悲泣悲诉变成痛断肝肠的凄切哭喊:“老天爷,你瞎了眼啊,该死的是我啊,你怎么会把我弟弟给带走呢?只要你让他活过来,你用雷打死我电劈死我,我也愿意啊!老天爷——”

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渐渐停息。

齐东玲哭着哭着,昏倒在墓碑前。

齐东玲的凄厉哭喊划破幽寂的夜空,传到一营营区。活动板房的门一扇接着一扇打开,官兵们纷纷走出来,伫立在各自门口,内心痛楚地凝听那催人肠断的啼血悲泣。不知是谁把两支点燃的红蜡烛放到门外,表达着对战友的哀思。很快,满院子到处摇曳着跳动着红色的火苗。

周亚菲和小吴流着泪水跑过来,周亚菲拉着魏光亮就往山上跑,小吴在后面紧跟。周亚菲和小吴抱起齐东玲,魏光亮背着她,踉踉跄跄跌跌撞撞下山。

身体稍稍恢复了元气,齐东玲就要离开七星谷,离开这个彻底碾碎她心灵的地方。行前,她把领到的两万元抚恤金和慰问金交给魏光亮:“麻烦你每月给我爹寄一千块回去。他知道弟弟提干了,不知道他去世了,爹生病后,一直是在为我弟弟活着,不能让他知道我弟弟走了。”说罢,泪如雨下。

“姐,你放心吧。”魏光亮鼻尖发酸。

周亚菲喉咙哽咽:“东玲姐,你,你回家吗?”

齐东玲盈满泪水的眼睛一片空洞茫然:“只要我爹换肾的钱还没凑够,我就还得四海为家。我只有爹一个亲人了,这辈子恐怕也只能跟他相依为命了,我不能没了弟弟又没了爹……”她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

周亚菲早已哭成了泪人。

停职反省一个多月的石万山,再次回到了大功团团长的岗位上。

本来张中原早就想请假回去看望爷爷,可石万山刚官复原职,大功团、一营的气象都要更新,这种时候怎么好意思走?自己必须留下来,先甩开膀子大干快上一番,等一切都恢复了秩序上了正轨再离开。

无奈,人算不如天算。他接到妹妹小秀的电话:爷爷不行了,赶快回来!

张中原只好惴惴不安地向石万山请假,顺便讨要石小山一周岁前的照片,以向爷爷交差。

请假获得批准,但照片没有。石小山三岁以前没有照片。幸而洪东国及时为他解决了难题。洪东国说:“用我儿子小峰冒充吧。你嫂子把小峰当未来的总理养,月月给他照相,说是搞什么写真全纪录。”

张中原喜上眉梢,心中的这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去汉江乘坐火车前,张中原上大本营向朱彩云要了两张小峰几个月大时光屁股的照片,为的就是让爷爷对“重孙子”“验明正身”。

送张中原到火车站后回来,朱彩云在门口遇上了高丽美。

高丽美从寰宇华夏公司辞职后,一直没有找到正经的工作,反而处处受到欺凌,她发誓再也不去找工作了。可长期没工作坐吃山空不是个事儿,走投无路之下,她横下心来,干脆当起了卖内衣内裤的流动摊贩。

起初,高丽美从不推着三轮车上大本营公司这一带来,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她都不愿意遇到与张中原有关的一切人。然而,当她意外发现离婚前夕张中原给她的存折上竟然有两万块钱时,她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了:一起生活时,他的工资大部分都交给了自己,那么,这两万元就是他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全部积蓄啊!他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是个宽宏大量的男人,是个可以终生依靠的男人啊!自己当初怎么就会鬼迷心窍好赖不识忠奸不分呢?自己实在是对不起他啊!

高丽美动了把存折原封不动还给张中原的心思。她不能直接去七星谷,也不好意思找朱彩云,于是,她开始每天都上大本营这一带来,希望能与张中原不期而遇。

眼前的高丽美蓬头垢面旧衣烂衫,让朱彩云惊讶不已:“真是小高呀!怪不得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啊,差点都不敢认你。”

高丽美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的衣服:“摆这种流动摊,地位太低,顾客三教九流,地痞流氓也多,不往老丑里打扮,容易惹祸。”

“这也不是个长法啊。”朱彩云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惯了,也不觉得丢人。总得活吧。”

“做个体,早不丢人了,你忙吧,我走了。再见。”想起高丽美对张中原的无情无义,朱彩云心情败坏下来,再不想理她了,转身就走。

“嫂子!”高丽美怯怯地却又是坚决地叫住她,嗫嚅着,“嫂子,我不是个坏女人……我是个傻女人。我……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中原他……还好吧?”

朱彩云心里恨起来:你不是坏女人谁是坏女人?她没给高丽美好脸色:“好个屁!他爷爷可能不行了,我刚送他到火车站。老人家一直盼着能见到重孙,我这些天给中原物色了一个对象,姑娘条件挺不错,二十九岁,大专文化,汉江市机关的公务员,长得清清秀秀大大方方,她对中原很满意,就等中原回来见面了。要是他爷爷能挨到明年,说不准能抱上个重孙子呢。算了,给你说这些干什么?”

她一扭身,撇下高丽美,噔噔噔进了门。

高丽美像根木桩子戳在那儿,木呆呆了好一阵,才低下头来挪动步子,心里乱糟糟地推着三轮车慢慢回去。

张中原到家不足一天,爷爷手攥“重孙”照片,含笑无憾地离世。

办完爷爷的丧事,张中原立刻带着妹妹小秀启程回汉江。初中毕业后,小秀就辍学在家一直照顾年迈的爷爷,张中原认为妹妹是在代他尽敬养照顾爷爷的义务,自己不能尽孝,才耽误了妹妹的学业,现在,自己必须对妹妹负起责任来。他不放心妹妹一个人留在家里,作为哥哥,他要给她找到个好归宿。

回到汉江,张中原把小秀交给前来接站的朱彩云,独自直奔七星谷。把行李一扔,他就把方子明从宿舍里叫出来。

“子明,这就是我要给你介绍的对象。”张中原把小秀的彩照递给方子明,“你的情况她都知道,她没意见。现在就看你了。”

方子明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端详照片:“长得这么水灵,真好看。营长的眼力真没得说。”

张中原松出一口气:“真人更水灵些。其实你见过真人。”

“我见过?不可能吧?我能在哪儿见过她呢?”方子明吃惊得几乎跳起来。

“见过。五年前,咱们在东北修阵地时,你还捉过鸟儿给她玩,说过要她赶快长大呢。那时她上初二,是个小黄毛丫头,如今长成大姑娘了。”

“小秀?她是小秀?你妹妹?”方子明一连串的惊问,又举起照片仔细端详,这才相信张中原没有骗他,“还真是小秀。小秀那时就水灵,女大十八变,现在更漂亮了。我的天,打死我我也不敢想你会给我介绍小秀,不瞒你说,营长,你说要从家乡给我介绍一个姑娘,我就一直在心里求老天爷保佑,保佑让营长一定介绍个脸型像小秀的姑娘给我。说实话,我就怕你给我介绍个长着大饼脸的河南丫头。小秀,那还有什么说的。嘿嘿,营长,以后你就是我的大舅子了。”

张中原拿白眼翻他:“别臭美!小秀嘴上不说,我看得出来,她心里对你狗日的喜欢得很。反正你们五年前就认识,就在一起玩得开心,现在两个人又你有情我有意的,那就不算我搞包办了。我说过你的对象包我身上了,现在我兑现了,你呢?退伍的事,你也得给我一个说法……”

“营长大舅子,放心吧。”方子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你看,今年脱军装的报告我都打好了,就等着你回来。东平的去世,让我想了很多,我早就想开了。我不是怕死,我是……”

“知道你不怕死,但提干政策变了,你留在部队的出路只是转三级士官,所以我也劝你走啊。士官干多少年都只是个士官,如今要建白领工兵队伍,你我这种人,迟早会被淘汰……”

“你别说了营长,”方子明神色黯然,“这些我都知道。营长,我不是说大话,其实我也不只是想提干,我实在是舍不得离开部队啊!算了,不说这些了,说着就心里伤感。”

他突然看到了张中原右臂上佩戴的黑纱,惊问:“爷爷他不在了?”

“嗯,不过,八十九岁高寿,又是笑着去世的,是喜丧。”

“小秀一个人留家里了?这怎么能行?”

张中原感到欣慰:“我没看错你,你心里是真有小秀。别急,她在大本营呆着呢。退伍后你带小秀回你们老家吧。她很能干,能帮着你打天下。”

“营长,你掐我一把。”方子明把张中原的胳膊拽过来。

“好端端的,掐你干吗?”张中原莫名其妙。

“看我知不知道疼,我总觉得像是在做梦。”

张中原笑了起来:“浑小子,心眼真多!不过你小子要是长个榆木疙瘩脑袋,我也不敢把妹妹交给你。子明,你会有出息的。好了,去,把你申请退伍的报告,抄成大字贴到宣传栏里。团长老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不想走的战士实在是太多了。”

方子明把胸脯拍得咚咚作响:“包在我身上了。方子明这个干部苗子都主动要求走,谁还好意思赖着不走。高,营长大舅子实在是高。”

张中原往他背上捶一拳:“欠揍!”

方子明嘿嘿地乐,像只快乐的小鹿,撒开欢快的步子蹦跳着下山。

一营的老兵复退工作进展得很顺利,方子明这“榜样的力量”起了不小的作用。

就要告别相依相守八年的军营了,方子明对七星谷的一树一木一花一草都恋恋不舍,临行前最后一天,他带着小秀上了百花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