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
首页

第十九章(1 / 3)

由顾长天率领的联合调查组,浩浩荡荡进驻七星谷。

调查组成员组成复杂,有二炮各部门领导,有纪检方面干部,有师部高层干部,有工程技术人员,其中包括因再次化疗而身体极度衰弱的秦怀古,老人家是自己坚决要求前来的。

还有一个人也是主动请缨的,他就是王远庆。

自从两千万工程款由他大手笔提前半年划拨到大功团,背后七七八八的小话就时不时地传到他耳朵里。有说石万山靠吃吃喝喝拉拢工程部,大功团的被覆工程款来路不正:有说王远庆与石万山是喝过拜把酒的异姓兄弟,所以对大功团格外垂青。尤其当石万山不管三七二十一而大购空调时,不仅背后的嘀咕多了,甚至当面的质疑也有了,认为正是由于他大笔一挥挥得潇洒,才导致石万山如此慷国家之慨。这些,他王远庆都不以为意。他同情那些奉献太多获取极少的工程兵,觉得整个导弹部队就属他们最苦,打心底里赞成给战士们安装空调;何况,他欣赏石万山为兵请命敢为天下先的勇气。

然而,两千万到手后,世纪龙龙头工程竟然被石万山修成了“豆腐渣工程”!这一来,黑黢黢的传闻更是满天飞,最难听的话都出笼了,说工程部之所以在这件事情上装聋卖傻,是因为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软……这些,他王远庆也不在乎:只要款项划拨程序无误,使用途径正确,我即便划出去两个亿,又怎么了?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王远庆坚信石万山绝对不会干出祸国殃民的丑恶事情,可他还是坐不住了。他必须去七星谷,只有亲耳亲眼闻听到真相,他才能完完全全地放心。

走在去往一号洞库的路上,王远庆暗暗拉石万山一把,石万山会意,两人开始有意识与人群拉开一段距离。

“石大胆啊石大胆,这些年,钢筋混凝土做成的民用豆腐渣工程,已经搞得全国人民胆战心惊了。你的导弹阵地是不是想跟九江抗洪大堤媲美啊?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子拉碴满脸憔悴、眼里布满血丝的石万山神情痛苦:“部长,这些天我每天都只睡三四个小时,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原因。”

王远庆看看他:“我对你对大功团怎么样,你心里有数,你也给我掏个实话,是不是为了省出空调钱,你就偷偷降低了水泥标号,把粗钢筋换成了细钢筋?”

石万山几乎跳起来:“这么做是要掉脑袋的!部长,我就是活得不耐烦了,也不敢用这么个死法啊,就算我不怕身败名裂,我也不愿子子孙孙代代遭人唾骂啊。”

“那你说会不会有内鬼?”王远庆更坚定了对他的信心。

石万山愁眉苦脸:“也不会。在潜意识里,我不仅仅是在修导弹阵地,还在打造咱们国防工程的艺术精品,所以关键环节都是我亲自把关。就算这七星谷里有鬼,它也作不了恶。”

“行,我相信你!咱们加快点步子,跟上去。”王远庆拍拍他肩膀。

“谢谢部长!爱莫大于信任,您对我的大恩我一直铭刻在心,只是我不但没给您争气,反而给您添够了麻烦,实在对不起。”

“你不用操我的心,我没事。说句实话,到哪儿都是大码头没事,小码头遭淹。不管最终情况如何,你都站直喽别趴下,这才是我希望看到的。”

“是!”石万山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向他行个军礼。

浩浩荡荡的人马到达出事地点,一直黑着脸走在队伍最前头的顾长天,扭头问秦怀古:“秦院士,能修复吗?”

被林丹雁搀扶着的秦怀古颤抖双手,一遍遍摸着墙壁上的水泥缝隙,轻轻摇头,声音虚弱而清晰:“不行,战略导弹最怕潮湿,这些地方都必须敲掉,需要重新被覆。”

望着墙壁和拱顶上的巨大裂缝,盯着一滴滴从墙壁缝隙中沁出的水珠,顾长天突然暴怒:“奇耻大辱,真是工程兵师的奇耻大辱!我这个几十年的老工兵,感到无地自容羞愧难当!这样的豆腐渣工程,怎么向中央和军委交代?石万山,你把工程修成这个样子,怎么向十几亿人民交代?啊?你说!”

石万山笔直地矗立,嘴唇的线条绷得紧紧的,如同一座沉默的石山。

见他不回答自己,顾长天更加恼怒:“你口口声声你做事有原则,什么上不愧党国,下不愧兵民,你自己说,你做到了吗?”

“我承担全部责任。哪怕被推上军事法庭,哪怕枪毙我,我也毫无怨言。”石万山沉痛地低下头。

“什么叫枪毙你?你还很有情绪,是吧?枪毙你,能挽回我师里的损失吗?”顾长天火冒三丈地咆哮,“就是枪毙掉十个石万山,有用吗?”

王远庆拽他一下:“老顾,你现在就是打死他也没用,事情已经是这样了。”

“是啊,顾师长,在查清事故原因之前,请你不要急于下结论。”秦怀古祥和地说。

“对不起,”顾长天悻悻然,“我实在是生气,怎么会出这种事呢?”

调查进行了整整一个星期。决定石万山命运的会议,在调查组来到七星谷后第八天上午开始了。

圆桌会议气氛紧张肃穆。

坐在会议桌中间的顾长天拉着长脸神情肃杀,一副铁面无私的判官形象。

围绕着事故的性质,会上出现两种迥然不同的意见,两派与会者几乎吵成一锅粥。主张“因自然因素造成事故”的人以林丹雁为代表,据理力争以图证明事故为天灾,后来他们被戏称为“天灾派”;认为“是人为因素造成事故”的人以郑浩为核心,坚决认为“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后来这帮人被戏称为“人祸派”。

争来吵去,最终由秦怀古作出技术结论:被覆主材钢材、沙石和水泥,完全符合施工设计要求;施工部队在被覆过程中严格执行了有关规定,没有出现技术上的失误;事故真正原因待查。

石万山暗暗长出一口气,郑浩的脸开始苍白。

秦怀古说:“我与石头和泥土打了几十年交道,从来不敢说自己已经完全了解了它们的脾性。你对它们稍有疏忽,它们就会让你付出代价。我的初步判断是,大功团在决定边被覆边开掘之际,对这座山的特殊性可能重视不够。”

石万山的脸又阴了下去,郑浩暗暗长出一口气。

接下来,顾长天宣布联合调查小组的调查结论:经查,大功团在购买钢筋水泥等被覆主材的过程中,不存在损害工程利益的行为,在协调钢材水泥的调运期间,大功团曾派人与供货方进行过沟通,相互间有互相请客互赠礼品的行为,但大功团去人所收的礼物早已交公,此事属于正常业务往来,与行贿受贿和吃要回扣无关。

“但是,”顾长天加重语气,“几百万的巨大损失,与大功团仓促采用边被覆边开掘的施工方法有着直接关系,为此,师党委决定——”

所有人屏声静气,石万山努力保持住一动不动的坐姿。

师党委的决定内容如下:

在世纪龙七星谷工程主坑道的修建过程中,大功团主要领导未经充分论证,仓促改变施工计划,致使主坑道六千八至七千米段出现严重质量问题,直接造成巨大损失。为严肃纪律,依照《世纪龙工程质量管理细则》之规定,责成大功团党委写出书面检查,给予大功团党委副书记、团长石万山同志党内严重警告处分一次。鉴于石万山同志在组织领导实施龙头工程中的种种表现,师党委认为目前他不宜再担任大功团团长职务,责令其停职反省。石万山同志停职反省期间,大功团团长职务,由工程兵师司令部副参谋长郑浩同志兼任。

各种各样的目光齐刷刷射向石万山,林丹雁则惊得目瞪口呆。

“石万山同志,你有什么要说的?”顾长天提高声音。

“执行命令,深刻反省自己的一言一行,除此没有别的。”石万山抬起头来,表情沉痛。

“对石万山同志的处理,不是我们的目的,而是希望大功团能吸取教训,强化质量意识,优质高效地完成好龙头工程建设,最终把它修成一流的样板工程,向祖国和人民交一份合格的答卷。郑浩,你有这个信心吗?”

“请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郑浩站起来,向顾长天行个军礼。

夏日的黄昏傍晚,夕阳将群山万壑点染得万紫千红。

大功团上层发生的沧海桑田巨变,基层官兵还一无所知,一切工作和活动都在按部就班照常进行。

每周三晚上,是一营文化学习时间。这天该由魏光亮上课。七点半,一营学习室里座无虚席,四十几个新老战士坐在课桌前,兴奋地注视着黑板。魏光亮在黑板上写下“情书写作的八个要点”一行大字,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清清嗓子:“开讲如何写情书之前,我先对上两堂课作一下点评。林工和周医生都是大美女,来讲课时又化了点淡妆,当然也就比平时更漂亮了。她们是按照国外‘女士化妆是对别人的尊重’的习俗来做的,化妆是对你们的尊重,因为她们是我特邀的客座辅导员。然而,老师用心良苦,效果却适得其反。我认真观察了一下,只有四个人认真记了课堂笔记。其他人是很专心,可心都专在两位女老师身上了。有个别人,眼珠子始终在老师身上沾着,真是不像话。你们是大功团一营文化补习班的学生,不是世界选美大赛的评委。以后这两位美女老师再来讲课,这些细节你们一定要注意,可不能再给一营丢脸。”

下面有人发出哧哧的笑声,有人羞愧地低下头去,有人冲着左邻右舍做鬼脸。

魏光亮问:“金庸的武打小说和电视剧,大家看过没有?”

大多数人回应:“看过!”

“那你们应该懂得内外兼修,才能成为绝世高手。打个比方吧,两位美女老师的课就是教大家如何修炼内功,我的课就是实战拳脚套路,两者结合起来才行。下面讲如何写情书。首先说它的意义。写情书,可以说是我们导弹工程兵的必修之课,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导弹工程兵像常人一样,渴望美好的爱情,向往幸福的生活。但我们的工作地点在人迹罕至的大山,见个姑娘很不容易,想找到一个好妻子更难。怎么办?就得通过写情书,让鸿雁传书为我们传情达意。写情书虽然没有一定之规,但也有它的窍门……”

战士们全神贯注,笔尖疾飞;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让魏光亮很受用。

九点钟,课结束了。魏光亮一出门,马上看见了张中原的一张黑脸。

“结果很坏?”魏光亮惊问。

“团长停职反省,郑浩代理团长。命令明天宣布。”

魏光亮一下嘴巴张得老大,话也说不利索了:“大,大地震。团长呢?”

“找不见他,估计上了百花岭。”张中原幽幽地叹气。

“走,咱们也上百花岭!”魏光亮忙拉张中原。

“算了,他肯定想一个人静一静。消息已经露了,你赶快找排长班长和骨干开个会,先把人心稳住。”

魏光亮抬头看看天边那轮皎洁的月亮,愤愤地:“见鬼!还他妈的教什么写情书!”

军令如山倒。命令一宣布,郑浩立刻走马上任,成了大功团的主帅。

石万山把工作交接完,便以再呆在七星谷不便于新团长开展工作为由,交上一份请求回家休假的报告。洪东国叹着气提起笔,沉重地签署下“同意”二字。

石万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拒不见人,只破例为张中原魏光亮打开过门。对他们两个,石万山也只说了一句话:别把部队带散了。

张中原心里头那个难受!第二天早上,他把魏光亮齐东平拉上了百花岭。

从山顶俯瞰峰峦叠嶂的群山,魏光亮由衷感慨:“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的诗词中,我最喜欢这两句了。古人说山能镇俗,说的真好!当你站立在这超拔青翠的山峰上时,什么尘世俗念都会荡然无存。相对于宇宙,相对于大自然,人实在太渺小了,人生也实在太短暂了,这么一想,你会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值得人们斤斤计较的……”

齐东平打断他:“树争一张皮,人争一口气!”

“都别扯那些不着边际的了,咱们是人,是人就躲不过俗事,”张中原从怀里掏出两张表,“东平,团长要回家休假,还念念不忘你的事,他都给政委交代好了。光亮,明天你陪东平去体检,可不能再出意外了。”

齐东平庄重地接过表格,眼圈一红:“营长,团长到底犯的什么错?”

“三百多万泡汤了,能不问责吗?我只是感到奇怪,为什么就不让政委兼团长呢?”魏光亮依然眺望远处的峰峦。

“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姓郑的未必能玩得转。”齐东平狠力拉扯一根树枝。

“别胡说八道!什么姓郑的姓郑的,对一个团长连起码的礼貌和尊重都没有,像话吗?”张中原语气严厉。

齐东平不甘:“命令是命令,可命令能不能服人,执行起来效果大不一样。郑浩在这事上做得不地道,师首长在处置上也考虑不周……”

“齐东平,你给我闭嘴!”张中原大喝一声,“郑浩、郑团长表示他也感到意外,你不能这么瞎说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