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
首页

第壹弹:保镖(1 / 3)

0

我这一生中,最早记住的一个日本人的名字是大山勇夫。

民国二十六年也就是1937年的8月9日,下午5点钟光景,有消息从虹桥机场那边传来,说是保安团在机场门口开枪打死了两个日本人,其中一个就是大山勇夫。两人那时是想开车硬闯虹桥机场,保安团鸣枪警告无效,于是免费送给他们几颗子弹。大山勇夫和他同伴,在噼里啪啦的枪声中,像两只胡乱扔在机场水泥地上的破烂的皮水袋。

那一年我十六,夏天到来时,有一粒喉结开始光顾上我的脖子。剃刀金粗鲁地摸了它一把,不怀好意地说,你小子很快就是一个男人了。这时候知了的叫声响彻了上海近郊我居住的朱家库村,就在知了突然哑了声的那一刻,村子安静得像死去一般。祠堂门口的几条流浪狗有气无力地趴下身去,我想,皮水袋一样的大山勇夫一定是这个时候死于非命的。

但我要同你讲的是,大山勇夫并不是死在上海保安团的手里,打死他的是郭团长的部下。而郭团长其实也不是保安团的团长,他刚从苏州调防赶过来,手下那支部队的番号是第二师补充旅第二团。

那是国军第一批德械装备的部队之一。

至于郭团长他们为什么要偷偷换上保安团的服装深夜进驻虹桥机场,听讲书上是这样说的:民国二十一年的淞沪抗战,中日双方签订协议,上海城及周边地区是不好驻扎中方正规化部队的,可以保留的仅有保安团和警察。但就在一个月前,卢沟桥事变爆发了,上海的局势骤然紧张得像一只随时会爆的火药桶,张治中将军向蒋委员长提议,说是虹桥机场战略地位极其重要,需要赶紧派正规部队日夜守护……

正是两军虎视眈眈之际,国军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日本人的情报眼。后来的事实证明,大山勇夫就是一个短命而晦气的特务。而国民政府的情报系统也在随后获悉,日方已经成立一支暗杀小组,他们想要尽快闪电式地弄死郭团长。

我晓得的,那时候的上海一刻也不肯安宁。一场暴雨铺天盖地地浇了下来,那个叫唐山海的后生哥,就是在这时候突然出现在上海南站的。

1

黑皮火车在绵密的雨阵中哐当一声启动时,站台上的两伙人正要动起手来。但还没等最后一节车厢离开上海南站,趴在车窗口的旅客就看到宋威廉和他的那帮手下已经全被打翻在地。一个叫万金油的男人在滂沱大雨里抬起皮鞋,一脚踩在宋威廉的半张脸上,宋威廉的脸随即歪了。万金油转过头来,隔着密密的雨阵望着唐山海。

唐山海站在贵良撑起的那把巨大的黑色雨伞下,他的嘴里叼着一支刚刚点起来的雪茄。雪茄有一个充满爱情而又伤感的名字,叫作罗密欧与朱丽叶,来自古巴一个叫哈瓦那的地方。这种来自异国的升腾的烟雾,让唐山海的脸看上去有些不太真实。唐山海在连续抽了五口雪茄后,很淡地对着一片烟雾说,切!

这时候少年丽春的食指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感觉自己是站在一场被雨淋湿的梦里。就在几分钟前,宋威廉的那帮手下将他围住时,他还听见宋威廉说,丽春今天我非要你一根手指头。现在看来,被要去手指头的却是宋威廉自己。

在唐山海吐出的烟雾里,万金油捋了一把被雨浇透的头发,对宋威廉说宋老板,我家少爷要借你的一根手指头,你等会儿喊疼的时候声音轻点?宋威廉的脸被踩在万金油的脚下,像一只歪歪扭扭的皮球。他在暴出的七颗牙齿间吃力地迸出两个字,你敢?!万金油大笑起来,他说要是不切你的手指头,那你以后还会动不动就要别人的手指头,对吧?

万金油拔出腰间的那把短刀时,雨开始下得变本加厉了,刀光在雨点中将丽春的眼睛晃得生疼。

但他仍清楚地看到不远处的墙角,宋威廉养的那条四眼狗望着闪亮的刀光一阵惊恐,呜咽着往后退了两步……

尖厉而悠长的惨叫声响起来时,唐山海站在那把黑伞下无声地笑了,雪茄头上很长的一截白灰终于在微风中温和地掉落下来。

假如让时间倒退二十分钟,那么丽春就正好挤在火车南站的人群里,神鬼不知地解开郭走丢坤包的拉链。他的两只手指像是认得路,瞬间就夹走了郭走丢的一个粉红色巴宝莉皮夹。那时他或许闻到了法国香水,还有澳洲绵羊皮柔软的气息,但他肯定没有想到,这一切都没能逃过贼王宋威廉的一双三角眼。

宋威廉牵着一条得意扬扬的四眼狗,正捧着一个丰盈的水蜜桃,啃得十分认真。他想这来自浙江奉化蒋委员长老家的水蜜桃,怎么就甜得那么不讲道理。然后他吹了一声尖厉的口哨,就有五六个人在四眼狗的狂吠声里朝着丽春扑去。

这时,从杭州晃荡着开过来的那列黑皮火车刚刚停下。甲等车厢的车门打开时,唐山海雪白的衬衫在人群里异常显眼。他太像一个少爷了,在万金油、贵良和花狸的簇拥下走下火车的时候,抬头望了望天。死样怪气的天色让他把眉头锁了起来。

他感觉这鬼天气闷热得快要发疯,只要划上一根火柴,就能把空气给点燃了。爱出汗的随从花狸似乎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每走一步,裤管下就会洒下几滴水珠。这时候,宋威廉的狗又不合时宜地吼叫了两声,在它太监一样的叫声中,顷刻间电闪雷鸣,大雨如注。

突如其来的大雨里,丽春被宋威廉的人追得抱头鼠窜,他恨不得多长一条腿,也很后悔当初没有听剃刀金的劝。剃刀金说南站是贼王宋威廉的地盘,你把那双手分分秒秒留在裤兜里,什么也别碰,最好连心思也不要动。眼看着丽春就要被追到了,他后来手脚并用,很快爬上了那根湿滑的电话线杆。这让唐山海十分吃惊,他看着杆顶上那个蜻蜓一般的少年,觉得这家伙的身手简直比壁虎还要结棍。

宋威廉绕着那根木头电话线杆来回走动,他慢条斯理地说,我看你这个小瘪三能在上面待到几时,要么你永远别下来,你要是下来那我就一定剥你的皮。

少年丽春一手紧抱着电话线杆,一手擦去满脸的雨水。他的目光望向铁轨远去的方向,在1937年这个闷热的夏天,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像一座被搬空了的宫殿。

郭走丢是最后一个跌跌撞撞地赶到电话线杆前的。她将白色花边的红雨伞高高地扬起,对宋威廉说,你让他下来好了。又扭转脖子抬头对丽春说,你下来,没你事了。

宋威廉将脑袋挤进郭走丢的伞里,他的身体潮得像一根水中的豆芽。他说,我记得他偷的是你的皮夹,你为什么还要替他说话?

是钞票重要还是性命重要?丽春看见郭走丢瞪了一眼宋威廉,再次抬起了头说,你下来。

唐山海慢条斯理地在伞下抽了一会儿雪茄,大雨里给他撑伞的贵良摊开另外一只手掌说,少爷,你的烟灰掉这里。宋老板说这是他的地盘,咱可别给人家弄脏了。

宋威廉凸起两颗诧异的眼珠子,又听见唐山海嘱咐一个男人说,你赶快给宋老板递一支雪茄过去。

万金油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根“罗密欧与朱丽叶”就要给宋威廉送去时,郭走丢好像看见宋威廉往后退了一步,也有可能是两步。她又望了一眼唐山海,突然觉得这个年轻男人的眼睛像两口深不可测的井。

要是能把这小瘪三摔死,那是顶好了。宋威廉说,但我照样会剥他的皮。

唐山海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空中的丽春,笑了一下,向丽春点点头,轻声说,没人敢剥你的皮。杆子上的丽春随即唰的一声滑了下来,他又听到唐山海的声音穿过雨阵传了过来,说你把皮夹还给人家。

那天丽春把皮夹还给了郭走丢,并且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郭走丢后来仔细看着落汤鸡一样的丽春,想了想,就将皮夹里的钞票全都给了他。这是一个普通的下午,谁都没有想到,几分钟后,还没等到那列黑皮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离开上海南站,宋威廉和他的一众手下就全被打翻在地,像一群在岸上翻晒着的咸鱼。万金油手中的短刀麻利而干脆地划过去时,丽春记得,在宋威廉杀猪一样的哀号声里,雨突然就停了。然后唐山海走出那片伞底,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伸出去的手却什么也没接住。

2

我就是丽春。我记得那天的后来,宋威廉那条叫不出名的四眼狗吧嗒吧嗒舔着地上的一摊血,它身边安静地躺着主人刚被切下的一个手指头。然后唐山海细细地笑了起来,让我看见他一口清爽的牙。他说丽春,你跟我走。

隔着站台低洼处的积水,我将一声不响的花狸、贵良,还有万金油,全都看了一眼。然后唐山海就带着我们一路走向出口处,不紧不慢的。所以郭走丢后来才能追到唐山海跟前说,喂,你是谁?

她这样一共问了三次。最后一次她说,你是不是聋了?你怎么可以切人家的手指头?

但唐山海一直没有理她,等到要离开站台时,他才好奇地望了一眼郭走丢,笑容轻微地说,我是谁并不重要。

郭走丢说,那什么是重要的?

重要的事,就是离上海远点,越远越好。

唐山海说完看了我一眼。我忙对郭走丢又鞠了一躬,说对不起冒犯了。谢谢你的钞票。后会有期!可是郭小姐却提着雨伞指着唐山海的背影说,你去同他讲,有种以后别让我在上海碰见他。

我也不禁笑了一下,说,不瞒你说,其实我也不认得他。但我决定以后叫他哥。

3

花狸一把抓住丽春,将他扯起后一路疾风骤雨地来到南站的站前路上,嘴里说,哪儿来那么多的废话。花狸拖着丽春就像拖着一包廉价的行李,所以身上出了更多的汗,臭味快要把丽春给熏死了。

唐山海头也不回地上了一辆篷车的驾驶室,那辆车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将车子发动起来的是贵良。丽春走到车窗下,踮起脚说,哥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花狸拍了一下他的后脑,说,上车,还是那么多的废话。

花狸有没有拍我的后脑,我是不怎么记得清楚了。你晓得那个夏天,要记的事情实在太多。不过许多年以后,有一点我倒是记得清楚,就在几天前,我哥唐山海还是在南京城里,他那时是被人蒙上头套,送到了洪公祠1号的力行社特务处。力行社特务处就是军统局的前身,处长姓戴,就是你们后来都晓得的那个戴先生,戴老板。

那天,被蒙上头套的唐山海听见身后的草织垫子上响起窸窣的脚步声,缓慢而细微。然后就有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公然放走共党分子,知不知道该怎么处置?

唐山海在这话音里像弹簧一样站直身子,他知道处长此时已经走到自己的右前方。但还没等他答话,处长便哗啦一声将他那副头套一把扯下,让他瞬间淹没在从窗口涌进来的那堆耀武扬威的光线里。

风将暗紫色的窗帘吹起,过了很久,戴处长才从裤兜内掏出一块手帕,轻轻盖上自己的鼻梁,也似乎是要将屋里所有的声音都盖住。自鸣钟敲响时,唐山海再次望见南京城那片熟悉的夕阳,温暖而且忧伤。他记得就在一个多钟头前的乌衣巷里,他带领手下最终将那名女共党逼到了一个无路可逃的巷口。四周灌满了风,很快就吹干了她额头处那些细密的汗珠。唐山海第一个冲到女人的面前,女人抱在怀里的孩子满脸通红,正在瑟瑟发抖。唐山海记住了这个女人的眼神,镇定,散淡,坚决,这让他想起了湖南东安老家嫂子临死前紧紧抱着孩子的情景。她叫文秀,是哥哥唐蓬莱的妻子,一个生长在教书匠家里的文静女孩。唐山海后来高高举起右手,朝天连放了三枪,那枪声过后不久,许多特工才气喘吁吁地赶到。他们喘气的样子,像一些东倒西歪被风吹斜了的玉米秆子。在他们粗重得如同抽风箱一般的呼吸声中,唐山海平静地说,收队。

唐山海后来被关进了黑屋,戴老板曾经站在他办公室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对他讲,你私放共党嫌犯,是有你的同事举报了,他分明看到了你朝天开了三枪,并让那个女共党离开。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说,千万不要相信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包括我。唐山海露出了一排白牙,他笑了,说,你说的这个道理我一直都很明白,但是抓那个女人我下不了手,我想起了我嫂子。戴老板就说,那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唐山海又笑了,说,最大的代价,无非就是个死。那时候戴老板很久都没有说话,风一阵一阵地把半明半暗的光线给吹皱了。最后戴老板说,山海兄很固执,和你兄长唐蓬莱太像了。

现在,唐山海再次站在了戴老板的面前。除非是将功赎罪,不然我现在就可以毙了你。两人对视了很久以后,戴处长终于这样说。唐山海没有作声,而是又无声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他看到戴处长转身将那块暗紫的窗帘重新拉拢。

黄昏到来时,一辆防弹轿车载着唐山海来到了玄武湖中的水上机场。一个钟头后,戴处长的专机便在杭州笕桥机场缓缓降落。走下舷梯的那一刻,唐山海将戴处长亲笔签名的一份介绍公函收进了公文包里。他看见戴处长停下脚步,面对着眼前无尽的夜色,像是意犹未尽地说了一句,可惜了党国的这一派太平美景。

那天站在飞机的舷梯下,唐山海抬头看了看越来越黑的夜色,以及机舱口穿着中山装的戴处长。

戴处长后来转身进了舱,站在唐山海身边来接他的一名中尉军官轻声说,走吧。于是唐山海上了一辆军用吉普,在引导车的带领下,车子无声地滑进了笕桥机场橘黄色的温暖的灯光中。少顷,唐山海看到戴处长的专机升向了天空,一头冲进无尽的夜色中,像是被黑夜给吞没了似的。

当晚,杭州城郊外的五十五师营房里,等候多时的贵良、花狸和万金油三人看见唐山海顶着两片少校肩章腰杆笔挺地走了进来。唐山海整了整簇新的军装,他说我姓唐,刚从南京调过来,你们三个明天跟我去上海出任务。

4

1 9 3 7年的8月1 0日,黄昏正在进行中。这时候的唐山海刚到上海,并且坐上了一辆车子。车子在南站的站前路上走了没多久,贵良就突然踩了一下急刹车,让全身湿透的丽春一头撞在了花狸的膝盖上。唐山海扭头看了一眼贵良,贵良便打开车门,战战兢兢地跳到了地上。贵良不会忘记,那时在他跟前站起的是一个披麻戴孝的女人,腰间扎了一根草绳。车子应该没有撞到她,或许是她自己眼前一黑,脚底一软烂泥一样瘫倒在了地上。

丽春在车厢后排看到了这个女人,他喊了一声桃姐,但那女人根本没有听见。丽春走出车厢,又喊了一声桃姐时,她才从大梦里突然被惊醒一般,轻飘的身子摇晃起来。那样子,仿佛她是死人出殡时飘舞在风中的一串纸钱。

丽春后来掏出郭小姐留给他的那沓钞票,抽出一半说,桃姐你拿着。但桃姐跟没有魂似的,缩起身子往后退了两步。丽春说桃姐你怎么回事啊?这不是给你的,是给我金桂哥的。

丽春说完,两滴眼泪就滚落了下来。他又说,桃姐你听清楚没,我这钞票是给金桂哥的?

唐山海在车厢里一声不响,看上去他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是微睁着眼,仿佛一切跟他是不搭界的。贵良又将汽车发动起的时候,花狸抬手把我拽上了车厢,我回头看着桃姐丢了魂似的身影越来越小。花狸后来推了推我,说什么事这么伤心?我低头咬着牙说,他妈的,我兄弟金桂哥前两天被人害死了,身上中了六刀,每刀都致命。

我这么说着时,车子就开到了弼教路上漕河泾监狱的门口,贵良和万金油好奇地盯着门口那几个卫兵。我擦干泪,指着眼前的一大排牢房告诉他们说,看见没,这一大片以前都是我们的农田,他妈的就因为城里的土地贵,所以这江苏省第二监狱就建到这里了。一座鬼城,晦气死了!

我后来想起前一年的夏天,金桂哥意气风发地出狱时,桃姐装了一篮子热腾腾的肉包子,她说金桂肯定饿坏了。然后一批绿头大苍蝇就飞了过来,围着桃姐的包子嘤嘤嗡嗡,我脱了褂子一阵挥舞。

等到金桂哥从里头出来时,我看见他同我一样光着个膀子,只留了个短裤头。

他仰起脸来,对着天空上一朵刚刚飘过的白云说,嘿嘿,我剃刀金又重见天日了。我那时想,哥你是够黑的。

桃姐后来望着金桂哥那条磨破了三个大洞的短裤,脸上像是升起一阵红晕,她说还是没个正经。

金桂哥就回头望了一眼监狱,他说这鬼城里,只有人都死光了才会变正经。

但这才过了一年,金桂哥就离奇地死了。而且,这事还多少同我有点关系。

唐山海在那天的后来问我,丽春,你是姓什么?我回头指指远处那个渺小的村庄说,哥,我姓朱,那里就是我们的朱家库村。万金油扯了扯我身上快要被风吹干的短褂,他说记住了,以后不能叫哥,得叫唐参谋。

我很是认真地望向万金油,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见黄昏已经离我们不远了。

5

贵良将车子开进虹桥机场时,夜幕刚刚降临。

唐山海领着一行四人走进郭庆同的办公室,看见郭团长正朝嘴里送进一块他最喜欢吃的红烧肉,两片嘴皮油光光的。等到郭团长将大碗里的米饭全部扒进了肚里,又解开亚麻布衬衫的第二颗扣子时,唐山海才将那份摊开来的戴先生亲笔签名的调令给他送了过去。

郭团长只是在调令上瞟了一眼,就抖起那页纸,两眼并不望着唐山海说,唐参谋,你是因为年轻,所以才不怕死吗?唐山海说,我最怕的是我爹娘死。

你爹娘在哪儿?

湖南东安,替我哥哥带着孩子呢。唐山海的身子微微前倾,又轻声说,以后,他们还会替我带孩子。

那你赶紧回湖南老家生孩子,晚了怕要来不及了。红光满面的郭团长又夹起了一块红烧肉,他边咬着红烧肉,边大笑着说,送客!

还早得很呢。唐山海仍然微微前倾,只是又走上一步说,等郭团长守住机场,又拿下虹口区的日军司令部,我再请团长当媒人吃喜酒。

郭庆同抬头,一双小眼睛直直地望向唐山海,很久后才说出一句,你小子,哪里像是个参谋的样子。

唐山海将一支牙签给他递了过去,声音这回放得更低,说,团长更不像是保安团的团长。

郭庆同举起桌上的两瓶青岛啤酒,顶着桌角啪的一声撬开,扔掉瓶盖说,唐参谋,既然如此,那就先吃一口保安团的酒。

唐山海按下团长手中泡沫喷涌的啤酒,闻着啤酒中荡漾着的麦香,仿佛就看到了成片金黄色的海浪一般的麦田。唐山海说,我等郭团长打下日军司令部的庆功酒。

郭庆同将啤酒放下,一把推开面前的粗瓷大碗说,一定会是一场大战!

事实上,郭庆同也是刚刚来到上海。他是两天前接到命令从苏州开拔过来的,长途急行军,手下带了全副德械装备的一个正规团,也像极了成片海浪一般的麦田。

6

丽春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成了唐山海手下的一名保镖。他没有当过一天兵,唐山海却给他的保安团制服夹上两片肩章说,丽春你现在是个少尉了。丽春说少尉是一个多大的官?唐山海说,反正宋威廉这辈子不敢动你了。

丽春后来挺直了腰板,说去他的宋威廉,哥你明天把他的地盘拿下,我替你看着。花狸拍了一下丽春的后脑,说,叫唐参谋。

丽春转头看着花狸满脸的络腮胡,擦擦自己的肩章,有点不屑地说,反正你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军人。花狸抹了一把汗,嘿嘿笑着说,你说对了,我就是一伙夫。然后他两个食指嗒嗒嗒嗒敲在桌沿上说,我来给团长和唐参谋买菜汰菜切菜烧菜端菜。

唐山海等花狸说完,就指了指郭团长既是办公室又是卧室的屋顶,说,丽春你上去,天亮之前不用下来。丽春想,原来我这个少尉也不是白当的。所以唐山海的话音刚落,花狸就看见丽春如同一只夜猫,噌噌几声蹿上了屋顶。丽春后来在屋顶上找到一个稳扎处,蹲在翻滚的夜色里拉长了声音说,唐参谋,这里可以吗?这时候一架刚刚降落的飞机发出的巨大轰鸣声将他的声音掩盖。很久以后,他才听见唐山海的声音传了过来,丽春你下来添件衣服。

丽春后来望着机场助航道上那排明灭的灯火出神,他想这得要浪费多少度的电。他后来在那片更加闹猛起来的蛙声里就快要睡着了,他迷迷糊糊地张望着星空,眼里就走出了几天前死去的剃刀金。

剃刀金满身是血,张开嘴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这让丽春恨不得将自己剪断金家衖村电线的那只手给剁了。三天前,如果不是夜里的一团漆黑,如果桃姐可以打开电灯,剃刀金那样的身手不至于被人捅了六刀,六个刀洞口把他所有的血一下子给吐光了。丽春记得桃姐拿着三条毛巾,拼命想要堵住那些洞口,可是她手忙脚乱顾此失彼。剃刀金后来望着身上快速涌出的血,慢慢耷拉下眼皮说,老婆,我怎么感觉越来越凉快?

从朱家库去到金家衖村,丽春抄最近的一条路,也需要经过四段河汊。踩过那些吱呀作响的木板桥,丽春那天猫腰爬上金家衖村头顶的那根电线杆时,有几条警觉的狗开始在夜色里四处叫唤,闹猛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村里一下子来了许多人。

瘸腿老二家每晚都在前厅里亮着一盏小灯,这完全是因为他夜尿很多。所以丽春想要给他的茶壶里下药,就得先给这一带断了电。丽春的神奇药粉是从租界里的一个印度人手上买的,他表演的魔术让丽春记忆深刻。印度人那天捏着一个小纸包,用蹩脚的中文说,只要一勺子,撒在水里它就不见了,喝下去的人这辈子就只能是哑巴了。丽春恨瘸腿老二,是因为他每天搬张凳子坐到自家门口,等桃姐走过时,就说桃姐你来我家吃花生,又说桃姐我家的杨梅熟透了,你过来帮我摘一下。瘸腿老二每次嘴里这么说着,那双贼眼就像块虎皮膏一样贴到了桃姐起伏的胸口上。他说桃姐你是不是热了?

可以解开扣子透透气的呀。

丽春想,瘸腿老二你碰上我算是运气,这事要是让我哥剃刀金知道了,他非得用刮胡刀阉了你。

那天丽春毫不犹豫地剪断那根电线,收起钳子刚想要从电线杆上往下滑时,桃姐就刺穿夜幕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所有的狗都叫得异常凶猛,丽春在电线杆上恍惚看见几个人影,奔出桃姐家的屋子后瞬间就不见了。他想起他刚才踩上河汊上的木板桥时,脚下几条钻进水草中的鱼也是这样的惊慌。

警察局后来也来过人,他们在桃姐绵延的哭泣声里前后忙碌,对着现场又是拍照又是画粉笔线。

丽春给他们一根根烟递过去,听见他们说是杀人越货,一群过路贼。又赞叹说刀法不简单,上海城里难得一见,可惜只为了五块钱。丽春想,哪一行都要讲原则,像他做小偷的是从不带刀子的。只为钱不为命,平安求财。那么这群猖獗的贼,怎么就不讲一点规矩?所以他后来自作聪明地抓着头皮对警察说话,他说警官你觉得会不会是上门寻仇?

警察突然将手里的粉笔扔下,看了他好久才说,等你屌上的毛长齐了,我就把这案子交给你来查。

丽春说的找剃刀金寻仇的,是指剃刀金几年前犯下的一桩命案。那年的一个深夜,桃姐从火车南站回家时,她不知道已经遭人跟踪。对方不仅抢了她身上的钞票,还剥了她的裤子。等她到家时,剃刀金看见她两个指甲缝里还留着未干的血。桃姐坐在床头,什么也不说,过了很久才扑簌簌地掉起了眼泪。几天后,一个男人来到剃刀金摆在街边的剃头铺。剃刀金看了一眼对方脖子上的两条抓痕,这才很仔细地将他那头乱发修剪干净。对方照了照剃刀金脸盆架上那面有一条裂缝的镜子,说,的确不错。顿了顿又说,听说你以前可以闭着眼睛给地里的冬瓜剃毛。剃刀金答,现在也可以。对方于是掏出一张钞票,说干脆连胡子一起刮了。剃刀金将钱收下,认真地举到眼前,对着那天的日头晃晃,他说这钞票我眼熟。

男人那时仰头在放倒的躺椅上,笑呵呵地说,你蛮有趣,全上海的钞票,不都印着总统先生的同一张脸吗?剃刀金等他说完,提起那把刮胡刀在手里掂掂,然后直接切开了他的喉管。热烘烘的血略带腥味,喷了剃刀金一脸。剃刀金笑了一下,说,你也蛮有趣。

剃刀金的确记得那张面值一元的钞票。他那天将一沓钱交给桃姐时,给每一个总统都画上了满脸的胡子。所以不用警察办案,剃刀金也知道,被自己切开喉管的肯定就是那一晚的劫匪。但警察说牢还是要坐的,反正漕河泾监狱离金桂家那么近,运气好的话,他每天早上都能听见自己家的鸡叫声。

剃刀金于是站在屋檐下,十分情愿地让警察给自己戴上手铐,他对哭哭啼啼的桃姐皱了皱眉说,老婆,运气好的话,我很快就回来,家里的鸡你给喂好了。

但回来的剃刀金现在却死了,而且他的那口棺材还摆在家里。桃姐说找到凶手之前,她要一直陪着金桂。每日三餐,桃姐都吃力地推开棺材盖的一条缝,端上两碗饭菜,倒上一盅酒,又摆整齐两根筷子。她说金桂你吃慢点,酒还有的。吃饱了去找凶手。

丽春这天躺在郭团长屋顶上做的梦绵长而混乱,他还看见剃刀金回到自家门口,满眼是泪,身上流不完的血吧嗒吧嗒砸在地上。丽春说,金桂哥你别站这里了,转头回去吧。这时候,丽春才听见一排急急的脚步声。等他睁开眼时,看见的是一群黑影稳稳跃上了保安团团部的那段围墙,他眼都没擦一把,即刻就叫了一声,谁?!

话音未落,脚下屋里的灯全亮了。丽春眼睁睁看着那群黑影沿着巴掌宽的围墙一路奔去,身手十分结棍,像是踩在一面湖水上。然后,从备用房里冲出的参谋长带着几个卫兵就要追赶过去。唐山海这时却从一片树丛的阴影里慢吞吞地走出,他撩去头顶的一排黏糊糊的蜘蛛网,对参谋长稀松平常地说,不用紧张,可能是几只野猫。参谋长有点骑虎难下,他隔着夜色盯了唐山海很久,却一言不发。

丽春这才想起,参谋长姓胡。

胡参谋长回去没多久,围墙的那边就又翻上了一个黑影。丽春这回看清了,那是贵良。

贵良狠狠瞪了一眼丽春,他刚才追那群黑影给追丢了。丽春想,自己可不能再昏睡了。

唐山海依旧站在屋外,他起初是在听取一片蛙声,到了后来才踏上脚底那段鹅卵石小径,绕过一片假山和一棵挂着果子的石榴树后,笔直走向了饭堂的后院。丽春望着他的背影,觉得唐参谋可能是肚皮饿了。

饭堂的后院里,郭庆同就躺在一张行军床上。

唐山海推门走进时,郭庆同支起身子,靠上了两天前刚刚刷过石灰水的砖墙,他说唐参谋,看来你是对的。但我郭某人怕个?。

唐山海笑笑,说,团长平安才是对的。

这时,守在郭庆同身边的花狸转头,他看见郭团长卧室里的灯暗了下去。他知道,被唐山海安排在卧室里的万金油此时可能再次爬上了郭团长的那张梨花木大床。花狸也想睡梨花木大床,但唐山海说你是伙夫,你得留在饭堂。

7

8月11日的清晨,参谋长胡来福睁着一双没睡醒的鱼泡眼,在饭堂里脸色铁青地咬着一个馒头,他抱怨花狸在馒头里既不带甜又不带咸,他说吃个鸟屁,没本事就滚蛋。胡来福边走边骂,笔直走向了唐山海的那张圆桌前。他将手中的一盆米汤哐当一声扔在桌上,又低头吹了一把椅子上的灰尘。唐山海手捏两只筷子,在那片飞扬起的灰尘里,他被胡来福的米汤溅湿了脸。他从碗口抬起头,温和地笑了,胡来福你是不是不服?

胡来福很诧异。他将那个令人扫兴的馒头扔进了米汤,说,听你这口气,倒好像你是参谋长?告诉你,你现在就给我滚蛋!

饭堂里安静了许多。花狸举着一个汤勺,围着裙兜从伙房里跑了出来。

丽春一听见说出事了,就提起裤腰带奔出了茅房。等他歪歪斜斜地冲到饭堂时,看见唐山海和胡来福已经在门口的洗衣台前对上了。两人那时提起袖口,将身子略微蹲下,胳膊肘压上一块水泥石板后,一把抓过了对方的右手。花狸在围裙上擦擦手,看上去没什么必要地理了一把胡子,这才将两个参谋拧在一起的手掌给握住。花狸不怎么放心地看着唐山海,一直不肯放下自己的手。唐山海后来对他吼道,花狸你有完没完?!

胡来福很快就偷偷笑了,他看着唐山海白净的手掌被自己的一双大手慢慢盖下,轻松愉悦地说,唐参谋,等你收拾完行李,我可以派车送你们一程。唐山海也笑了,他说参谋长,一天刚刚开始,时间还早得很。话刚说完,丽春便看见唐山海脚下的泥地陡然陷了下去,又有一些新鲜的土被拱起。

他怀疑那下面埋着一棵将要破土的春笋。

这时,唐山海叫了一声,丽春你站远点。

丽春抬头,看见胡来福的脖子上像是爬满了蚯蚓,一根根青筋胀突得几乎就要破裂。只听见咔嚓一声,连花狸也不敢相信,胡来福就抱着手腕痛苦地跌倒在了那片泥地上。胡来福的身板压住了丽春一只脚的脚背,丽春看见唐山海轻轻拍了拍手掌,像是拍去一些灰尘似的,然后他看也没看胡来福一眼就转身离去了。丽春耳朵里灌满了胡来福憋屈的呻吟声,他小心地从胡来福的腰身下抽出自己那只被压住的脚,看见胡来福的眼里都是水汪汪的泪。

胡来福铁青着脸,在闻讯赶到的保安团卫生队队医的搀扶下咬着牙关走远。丽春后来追上了唐山海,他说听队医讲,参谋长的手还真的是断了。唐山海不说话。丽春又说,哥你真够狠的。

树丛中的蝉突然之间响亮地鸣叫了起来。唐山海转头说,丽春你记住,做错事情,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8

桃姐这天神情恍惚地来到保安团营房门口时,脚上依旧穿着一双白鞋。她将前一天披散的长发收起,在脑后挽成了一个沉重的发髻,又铺了一圈白色的粗麻布头巾。

在丽春的眼里,桃姐明显瘦了一圈。虽然比站前路上同她遇见时的样子增添了些气色,但还是少了许多往日的光泽。丽春看见桃姐手里挎的那个篮子,就知道她是刚从漕河泾监狱过来,是来给保安团送货的。他想起剃刀金那年出狱时,一路晃荡着那条磨成擦脚布般的臭气熏天的短裤,赤脚踩在田埂上胸有成竹地说,老婆,看来我们不得不发洋财了。

连丽春也不知道剃刀金在监狱里到底用了什么法术,竟然和典狱长丁磊混得很熟。有几次丁磊带着剃刀金和一帮犯人出来修路时,桃姐早就满眼期待地像望夫石一样站在了路口,然后剃刀金对着眼前自家的西瓜地摊开一片手掌,态度诚恳地邀请典狱长在空闲时带上夫人孩子一起来摘瓜。他说上海城找不出这么新鲜又比冰糖还要甜的西瓜。

典狱长看见了站在那个路口的桃姐,他觉得风已经将他和剃刀金的那番对话吹进她的耳里。当他后来走近瓜田时,发现桃姐的一张脸也是长得香甜又无比新鲜,于是就十分相信,剃刀金对自家西瓜的赞赏全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