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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神灵遍布的山水(1 / 3)

一、施放跳蚤的喇嘛

我们在怒江大峡谷里走了两天,受够了它的炎热,也享尽了它的风光。今天我们要离开怒江峡谷,向雪山上爬了,这意味着路会越走越凉快。

上午要爬的一个名为冬都垭口的高山,海拔大约在3200米左右。我们从2000米的海拔高度出发,一出察瓦弄镇就沿着一条驿道开始爬山。几个身着红色袈裟的尼姑和我们同行,不知道她们是哪个寺庙的。每当给她们拍照时,她们总是笑着扭过脸去,或者躲到一边。但是她们好奇的眼光又总是在偷偷地追随着我们,脸上的笑容也很朴实善意。她们都背有沉重的背囊,走不上多远就要停下来歇一口气。这群尼姑身体都很健壮,是典型的康巴女性的身段,我估计她们年纪都在三四十岁往上,其中有两个大约有60多岁。寺庙里的僧侣无论男女都很难判断出他们的准确年龄,尤其是尼姑们,我认为出家为尼的女性比当喇嘛的男性更为不容易。有一年在云南藏区,我曾经在一个尼姑庵赶上一次尼姑们的祈愿法会。她们为了在神灵面前以示虔诚,两天只吃一顿饭,这样的斋戒洁净期要进行3个月。我去的时候尼姑们个个面带菜色,目光迟滞。那时我忽然体会到了悲悯这个涵义很深的词汇。

后来大家一路上慢慢处熟了,尼姑们不再躲我们的镜头。因为我们骑马上山,而尼姑们是负重走路,所以我经常走到她们的前面,然后找个地方架好相机等她们到来。考察队里有数码相机的,还可立时将拍她们的照片在液晶屏上显示出来给她们看,这让尼姑们大为高兴。她们大约第一次看到这样新奇的玩意儿,为自己刚才在镜头前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而惊诧不已。可惜我不能和她们更多地交流,她们不知是一句汉语都不能说呢还是羞于和我们交谈,我们不知道这些女尼们身后隐藏着的更多故事。

离山垭口大约还有300米高差的时候,我下马爬山。我想体验一点缺氧的感觉,体验一点朝圣者累到绝望的感觉。我们这样的朝圣太舒适了,而太舒适的生活会令人逐步丧失对神灵的敬畏,逐步丧失对宗教情感的培养,认为自己是个什么都拥有、什么都不在乎的人。这很危险,就像一个在森林中乱走的人,看不见的野兽在前方正等着他哩。

我只背了一部相机,可没走上十步就气喘如牛了。但是没有关系,我需要这样的大喘气,把积蓄在腑脏内很久了的“废气”吐纳出来,我需要出汗,需要腰酸腿软的感受。我曾经听说有个内地来的人每年都来外转经一次,因为他认为这可以有助于他减肥。他有没有信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老兄每外转一次,就掉下六七公斤的肉。

在我快要累瘫倒的时候,终于看到垭口的经幡阵了。那感觉跟骑马走近它又不一样了,我是自己挣扎着上去,就像一次漫长艰辛的长跑的终点冲线。

在藏区,所有的雪山垭口都大同小异,经幡、风马旗、香炉、玛尼堆。它们代表当地人对天神、地神、战神、护法神等诸神系的敬畏和膜拜。只要是翻越雪山的道路,一定有个地方会被选定为神灵的祭祀场,这个地方就在人们的脚步越过山脊处,一声高亢嘹亮的“啦嗦啰”,既是对神灵的呼唤,也是人们终于又站在了雪山之巅后对自然的赞美。

啦嗦啰!无处不在的神;啦嗦啰!你这壮美的雪山。

从冬都山下来时,道路几乎是垂直的,连弯道都很少,除了可以看出人马在山坡上践踏出的杂乱脚印外,你感觉不到一条像模像样的下山路,似乎藏族人认为在山坡上直上直下更省事,我们不得不跳跃着下山。我发现这一路上翻越的大山,上山路总是“之”字形的弯道相对多一些,而下山路则多陡峭直接。这大约是由于人们并不把下山当多大一回事儿,为了省时间他们便不在乎路是怎样走的,也不在乎采用那种方式。你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是跳着走呢?还是滑溜着走呢?或者是飞下去呢?全看各人的性情了。

阿牛告诉我,我们从冬都山下来后,将沿着一条神秘的河流绕行两天。他们叫这条河察隅恰,它的神秘之处在于它顺我们前进的方向流淌,大家都知道我们现在正沿着外转经路向西藏高原挺进,都是逆江河而上,现在怎么会有一条河流与我们同行呢?难道它是一条“水往高处流”的河?这条河的第二个神秘之处是它竟然在崇山峻岭中绕了506道弯,绕得赶马人都不知道它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因此传说它是一条既无源头也无终结处的河。说它流到某一段悬崖下,就忽然钻入地下,再也不见了。

老都对这条神秘河的解释就更有意思了。他说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三条大江从青藏高原一齐下来时,到了卡瓦格博神山下带来的都是鲜花和赞美的歌声。而察隅恰河里总是飘下来一些尸体——我想这大约跟上游地区的人们实行水葬有关,卡瓦格博神山认为这是对他的不敬,于是就挥动手里的神鞭抽打它。可是神山抽它一鞭子,察隅恰就缩进大山深处躲起来,然后它又钻出来,神山再抽它,它再躲。就这样,便形成察隅恰在大山褶皱深处的506道弯。“每一道弯都是它挨了一鞭子的记号哩”,老都说。

这是一个非常精彩的神话故事,我们这些舞文弄墨的人,面对一条九曲回肠的河流,绝对虚构不出这形象生动的传说来。你瞧卡瓦格博神山多么威风骄傲、凛然不可侵犯,不容大自然中的任何东西亵渎他的尊严;而那察隅恰,多么调皮聪明,首折不回。水总是要流走的,哪怕绕再多的弯呢。

我在半山腰处便看到了那神秘的河流,它大约比澜沧江和怒江瘦小一半左右,果然是左一道弯右一道弯的,一会儿从这座山头绕出,一会儿又从那座山头下消失了。

我回到家后查看了西藏地图,才知道察隅恰就是在藏东南地区有名的玉曲河,它发源于藏东昌都地区类乌齐县境内的雪山脚下,最终在察隅县注入怒江。从地图上看,玉曲河在察隅县境内受到梅里雪山山系的阻挡,便不得不在崇山峻岭中寻找出路,它在这一带绕了好几个大小不等的“U”形、“S”形的弯后,才终于归顺到怒江奔腾南去的洪流之中去了。我曾经在藏东地区的旅行中多次和它打过照面,只是还从没有像这一次那样知道了它如此多的传说和故事。

中午我们在一个没有人的“小村庄”吃方便面。或许它不能叫做一个村庄,只是大山脚下的一块坡地,地边有稀疏的房舍和木栅栏,以及一些孤独的老树,与已经收获过的裸露的黄土地一起,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从长镜头拉近来看到的一些局部画面,就像是中国北方塞外风光。那些简陋的房舍不是当地人的生活起居处,而只是农忙季节耕种人休息和看守庄稼的地方。因为这片土地离村庄太远了,人们来地里薅一把草,施一点肥,都要翻山越岭走上大半天的路。因此做农活的人干脆就在地边搭建一些房舍,权当另一个“家”吧。可是令人感到惊奇的是,藏族人随意地在大地上耕种土地、搭建房舍,根本没有考虑到什么构图啦、色彩啦之类的东西,可是我们怎么看都觉得像一幅画,都可看出许多的美学涵义来。也许正因为如此,人们说,你到西藏去,就是拿一部傻瓜相机,也可以拍出一些精彩绝伦的图片。

下午进入玉曲河谷时,我们重新感受到了像怒江大峡谷里的闷热和干燥。海拔又回到2000米以下,河谷并没有因为玉曲河是一条相对小一些的河流而改变其切割纵深、山势险峻的风格。朝圣者们的转经路就像玉曲河一样,在大山中百折不回地兜圈子。这个下午的路程相当艰难枯燥,一路上尘土飞扬,河谷里除了一些毫无特色的次森林,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令人激动起来的景致。

下午5点左右我们终于看到了河谷里的村庄,它就在对岸的山坡台地上。我们必须从一座木桥上过玉曲河。这座桥让考察队里的所有专家惊叹不已,好像大家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结构巧妙、独具匠心的木桥。它全用木头椽子构建叠架,根根圆木相互拉扯支撑,横的穿起竖的,竖的撑起横的;而桥墩部分依托河两岸的悬崖,用木栅栏围成一个方阵,里面用巨大的鹅卵石固定,整个木桥没有用一颗钉子,也没有用一寸铁、一铲水泥等建筑材料,粗圆的木头统领了一切。它的桥面略微成一个拱形,除了两边的桥墩,再没有其他的支撑点,其受力分布有些类似于我们见过的拱桥,但它有一个非常形象好听的名字——叠桥。据说这种桥在藏东河谷地带相当普遍,它充分体现了藏族木匠的智慧和手艺。

过去我在西藏看到最多的是钢绳吊桥,在没有钢绳以前,人们用藤篾索拉起吊桥,而在更早的时候,人们用一根溜索往来于河谷两岸,人吊在溜索上像现今那些特种部队的高手,忽悠一下就晃荡过去了。因为在江河落差巨大的藏东高山峡谷地区,是根本没有行船的可能的。但是人们自然有各种各样的从此岸到彼岸的方法。

这是我看到的最智慧,也最恪守传统精神的一座桥。如果把它放在任何一座城市的旁边,它都可能成为一个具有悠久历史意味的人文景观,成为一处风景,成为某个级别的文物保护对象。

过桥时我特意在桥上跺了几下,桥面晃悠晃悠的,看上去好像很单薄,可是多少年来风吹雨打,它都昂然挺立在孤寂的河谷里,人们走在这叠桥上,想到的也许是神灵的恩赐和他不可思议的法力。在没有桥的时代,藏族传说中经常有法力高深的喇嘛或活佛可以从江河上微步凌波,信步走过。一个活佛曾经亲口告诉过我,他的前世能在澜沧江波涛汹涌的江面上如履平地。

河对岸就是我们今晚要借宿的格布村。它位于一面山坡的台地上,层层的青稞田泛着快成熟了的青中带黄的颜色,使人感受到收获的季节正在一步步走来。格布村看上去是个比较富裕的村庄,村庄中的核桃树绿阴匝地,掩映着村民宽敞的房舍。一些矮脚母鸡在树下悠闲地转悠,全然不把来来往往的朝圣者放在眼里。而我们却对这些肥硕的土鸡另眼相看了,甚至似乎还嗅到了鸡汤的鲜美味道。那可是一些真正的土鸡啊。自打出来以后,我们天天都吃火腿、腌肉,谁都想喝一碗滚热鲜美的鸡汤。

我问考察队里的小林,想不想吃鸡?她的眼睛一亮,说想啊,真想。于是我们就问路边的村民鸡怎么卖。一个外地来此地帮工的小伙子告诉我们说,三四十元一只吧。把我们乐得觉得碰到了个大便宜。在这种地方,你就是卖一百元一只,都会有人买的。

于是到了住宿地,我郑重向大家宣布,今晚要请大家吃鸡。我让阿牛陪我去村庄里买鸡。阿牛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以略带迟疑的眼光看看我,还是跟我走了。他拿了两砣茶叶、一包糖,说是用来和村民换骡子的饲料。

我们一家一家地问,有鸡吗?卖吗?可是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所有的人家见了我们都说没有鸡,即便我们看到鸡就在他们家的院子外转悠,他们也说没有。我对他们说价钱你们看着要,随便说多少我不还价的。可是主人家用疑惑的眼光看看我们,只是说,我们家的鸡是不卖的。

真是撞着鬼了。“难道这里的人不知道赚钱吗?我们到他们家门口买鸡,总比他们翻山越岭把鸡背到集市上卖省事多了吧?”我问阿牛。

阿牛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范老师,转经路上,是不兴杀生的。我们藏族人,出来转经连鸡蛋都不吃。”

我恍然大悟,我还算什么有文化的人,这么多年在西藏白跑了!阿牛的话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回想起当我到人家门前问鸡时,主人那疑惑的目光。他们心里一定在想:罪孽啊,这些外地人,竟然在神山脚下杀生。

我怏怏而归,马队的小伙子们看着我空手回来,都没有多说什么,人人脸上都有会心的笑容。我曾经对他们许下过大话要请大家吃鸡,要是我真的买到鸡了,他们会不会拒绝吃?那才是一个很尴尬的场面呢。现在好了,那个城里来的傻瓜没有买到鸡,大家不用打肚皮官司了。

其时天已向晚,一些朝圣者打算就在格布村的路边空地露宿。我们则租用了一家小卖部的平顶屋顶,今晚又要在屋顶搭帐篷了,这让我很兴奋,我又可以看见星星啦。

把我们安排睡屋顶,并不是路边再没有了空地,也不是因为格布村没有客栈——当然你不能指望这样的村庄会开着对于朝圣者来讲很奢侈的旅馆客栈什么的,而是由于格布村有“跳蚤村”的不好名声。人们说这个村庄的跳蚤特别厉害,外地人来到这里后,几乎都不能幸免跳蚤的猖狂进攻。

就连不怎么怕叮的马队的小伙子也害怕格布村的跳蚤。吃晚饭的时候一个小伙子在一家人的门洞前站了几分钟,没隔多久他就大呼小叫起来,不一会儿人们就看见他腿上一连串的红疙瘩。

屋顶的下面也有一家简陋的舞厅,甚至比阿炳村的更加狭小寒碜,它的门票价也是5角,但是好像我们马队的小伙子没有多大的兴趣。那时我想,要是下面有人跳到晚上两三点,我们今晚就别想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