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
首页

§§§第四章 从澜沧江边出发(1 / 3)

一、神山脚下的一个圆

是谁最先在博大的梅里雪山周围确定了一条环行的转经路线?又是谁最早相信,围绕梅里雪山转山可以荡涤今生的罪孽,为来世造福?现在已经无从查证。从公元13世纪中叶的藏历火羊年,噶玛噶举派的二世教宗噶玛·拔西游历梅里雪山并赋美文赞颂他的俊美雄奇以后,这座自然的雪山就逐步上升为一座体现宗教人文精神的雪山。他需要顶礼膜拜,需要聆听到凡夫俗子的倾诉。在藏传佛教独特的仪轨中,他就像一座圣城,就像一座供奉和祭祀给神灵的庙宇,因此对他的顶礼是全方位的。这种“全方位”,从地理意义上看,是从梅里雪山的前后左右的顶礼膜拜;从灵魂意义上讲,是从心灵到肉体的完全服从与叩拜。

所以,神灵在梅里雪山脚下不仅界定了一个内转的路线,更画出了一个巨大的圆圈,凡是走完这个大圆圈的信徒,都完成了一次灵魂的洗礼和崇拜的仪式,或者说了结了一次人生的圆满。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去探查的外转经路线。

外转经路与内转经路的不同之处,除了路途更为遥远艰险外,它还是一个围绕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的完满环行路线,就像我们环绕着城市的环城路,只不过它不是平坦的大马路,而是九曲回肠、忽高忽低的山路。我们已经知道梅里雪山是一条源于西藏高原东南缘、北南纵向、长达六七十公里的巨大山脉,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三江并流的自然景观在梅里雪山这一带显现得尤为突出壮观。他高耸入云的山系成为澜沧江和怒江的分水岭,同时,梅里雪山也是云南和西藏的界标。因此,梅里雪山的外转经路线既贯穿了两条大江的水系,也跨越了滇藏两省区风情各异的人文景观。

外转经路线起始于云南德钦县境内的澜沧江峡谷边,从东向西翻越梅里雪山山脉的德卡拉山垭口后,进入西藏察隅县境内,下到怒江大峡谷,这里是梅里雪山的背面;然后沿着怒江峡谷由南往北逆怒江而行,过察隅县的察瓦弄乡后,再由西向东蜿蜒攀缘,最后再次翻越梅里雪山山脉的舒拉雪山垭口,回到云南境内的澜沧江峡谷。这段漫长的转经路全长约150公里,其间要翻越海拔3500米以上的雪山7座,其中海拔超过4000米以上的雪山4座。而且,由于藏东地区属于高山峡谷地带,地形切割纵深,落差巨大,这些大雪山与峡谷地带的相对高差一般都在1500一2000米。因此在整条外转经路上,崎岖险峻的山路占了90%以上,能走在稍微平缓的道路上,都是一种享受了。因此,从我们的角度看,这绝对是一次艰苦卓绝的长征。

一个身体健康的藏族人,徒步完成一次外转经朝圣,一般需要5天到7天的时间。他们大都自带行李和干粮,甚至野炊用具,基本上可以做到在外转经路上自给自足,不花一文多余的钱——在有些无人烟地段,你有钱也没法花。他们风餐露宿,在陡峭的山路上负重疾走,在高海拔又缺氧的雪山上如履平地。没有哪个汉族人有转山朝圣者的脚力和体能,也少有哪个汉族人能跟上他们似乎永不知疲倦的步履。

我的一个研究人类学的学者朋友,也在藏区闯荡多年,他比我更先一步随藏族人去外转经路朝圣。我在德钦县见到他时,他刚从外转经路回来,人又黑又瘦,体重掉了7公斤,仿佛换了一个人,几乎让我认不出了。他随一个家庭一起走,不得不拼着老命也要跟上人家的步伐。这一趟走下来,也花了7天的时间。这位老兄说,那些藏族人哪里是在走路,为了抢时间,简直是在山路上跑。在雪山上他们就像根本不知道缺氧为何物一般。

据我所知,对一个汉族人来说,能7天走下外转经路来的人,已经创造了一个奇迹。除去其他因素——比如说负重、照顾老人孩子等,藏族人的脚力和体能一般是我们的两倍到4倍,也就是说我们在高海拔地区走两天到4天的山路,一个藏族人可能一天就走到了。因此,我计划用12天到15天的时间走完外转经路,如果神灵赐予我力量、信心、勇气和运气的话——在藏区行路,好运是很关键的,你拥有了好运,即拥有了平安,也说明慈悲的神灵在关照着你呢。

二、“十字路口”下的村庄

2003年9月中旬,我终于得到了一次到外转经路朝圣的机会。三江并流申报世界自然遗产成功以后,搞这个项目的学者们打算沿外转经路考察三江并流在这一带的自然景观和人文风情。他们装备齐全,睡袋、防潮垫、背囊、帐篷、食品、药品、马匹等野外旅行及生存的一切物品都一应俱全,连发电机、电脑都带上了,可谓“武装到牙齿”。当然,向导和牵马的藏族人也必不可少。外转经路对一个藏族人来说就像一次寻常的出门远游,他们背上一路上的吃穿用品就走了,而对我们来说,没有充足的准备,我们根本就无法上路。这不是我们矫情,而是我们没有在藏区野外生存下去的技能。

我们考察转经路线的队伍有北京、云南的专家,也有迪庆州三江并流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一行六人于9月19日从迪庆藏族自治州的首府香格里拉县城开车出发,翻越了白马雪山,中午就到了德钦县。吃过午饭后,德钦县三江并流办公室的阿茸初夫妇加入了我们的队伍。这样,我们的考察队伍总共有8个人。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将共同经历外转经路上的风风雨雨。

我们先乘车顺澜沧江峡谷而下,今天的目的地是一个叫永枝的村庄,我们先乘车到羊咱村,从那里过澜沧江,然后骑马进永枝村。这是一条还没有铺柏油路面的土路,路面极为狭窄险峻,一些在雨季里从山坡上冲下来的泥石流堆还横陈在道路中央,汽车得倾斜着车身从上面爬过去,而下面就是奔腾咆哮的澜沧江,每当车过泥石流堆时,我真想下车来走路,可是这里的人们好像已经习惯了,过泥石流堆就像拐一个弯那样娴熟、轻松。

公路上已可见一些外转经的藏族朝圣者。他们或赶着牲畜,或背负沉重的行囊,徒步走在峡谷明亮的阳光下。一般来讲,外转经路从德钦县城始,又止于德钦县城。梅里雪山附近的朝圣者尚可赶一两匹马或骡子,驮一路上的吃喝睡等用具,而那些来自西藏、四川藏区的朝圣者,他们不可能大老远地赶来自家的牲畜,那会成为他们的负担。他们搭车来到德钦县,采购一些必需品,就全靠自己背着走了。外转经路上少有商店,尤其在西藏地界,交谈极为不方便,东西准备不齐是要吃苦头的。因此我们看到那些踟蹰于公路上的朝圣者,背囊都很沉重,有的差不多有半人多高,外面还挂着一些打酥油茶的茶筒、茶壶等物品。我估计一个背囊至少也有三四十公斤,他们是要走长长的山路的啊!而且,他们的背囊极为简陋,只不过是一个麻布口袋,或一个编织袋,或一个背筐,随便地用绳子捆扎一下,往腰上一勒就背上肩了。哪里像我们,专业的旅行背囊,装不了多少东西不说,肩上腰上还到处是背带,仿佛生怕它掉了似的。我们活得越来越复杂,在此就可见一斑。

羊咱村是澜沧江边的一个渡口,当然不是有船摆渡的那种渡口。澜沧江的上游地区江水湍急,巨浪滔天,是不可行船的。羊咱渡口有一座吊桥通往江对岸。于我们来说,过了这吊桥,就算是正式开始徒步转经的旅程了。

公路就穿羊咱村而过,我们在此下车。发现好多的马匹和赶马人云集在路的两边,开初我还以为碰到一支大马帮队伍,可等发现那些赶马人纷纷过来接我们的行李,才明白这就是我们雇的马帮队伍了。他们一大早就从永枝村出来等我们,马匹骡子都是从村庄里赶过来的。三江并流办公室的人们为这次考察做了充分的准备,为我们一人配一匹骡子,再配一个牵骡子的藏族小伙子,还有十来匹骡马驮我们庞大的行李。好家伙,20匹骡马在羊咱桥边一字排开,就几乎像一个远走西藏的马帮队伍了。

看到三江并流办公室为我们准备的大包小包的野外旅行用具,我才明白走外转经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的领队对我说,我们是“软转山”,走不动了就骑骡马,人家全靠脚走的是“硬转山”。这一“软”一“硬”之间,也许我们对神山的虔诚就要大打折扣,可是没有办法呀,我们没有藏族人的肺活量和脚力,我们不适应高海拔地区的生存条件。别说你能充硬汉走下这趟转经路来,你就是能背得动自己的行囊,再爬上一个山头不趴下,就算不错的了。

我们徒步过了澜沧江上的吊桥,然后纷纷上骡马开始外转经路的征程。永枝村来的马帮队伍全由一帮年轻、热情、朴实、勤劳的小伙子组成。他们曾经为三江并流项目的专家学者们考察这一带时服务过,因此我们队伍中的许多人和马队的小伙子们都很熟悉。他们是老朋友相见,分外亲热,但是对我这个第一次加入的陌生人,马队的小伙子同样很热心周到。给我牵骡子的是一个长发披肩的年轻人,看上去挺时髦的。其实康巴藏区的汉子都喜欢留长发,而且他们的头发又黑又密,剪成短发似乎可惜了。

在羊咱桥这一边有个新搭建的休息站,一个城市打扮的女孩手拿一个本子、一枝笔,一一目送我们过桥,并记录在本子上。我问她记这些干什么,她说她们是香港大自然保护协会的,来这里做志愿者。她是北京来的,还有两个老外和她在一起。果然就看见一个金发碧眼的女老外在院子那头扫地。北京女孩说她们在这里的工作主要是统计每天来外转经的人数,上报到总部,以考察转山的人对梅里雪山自然生态的影响。我问她每天有多少人从这里经过。她说,300到500人吧。

我没有想到在外转经路上的第一步就碰到外地人,而且还有老外。我在德钦的几个朋友们说,国庆大假期间,他们将陪一伙日本人去外转经。看来这条险峻漫长的转经路将会越来越有名了。

我们开始骑马顺澜沧江峡谷南行,身边就是滔滔南流的澜沧江,虽然已过雨季,但江水依然很大很急,这里的海拔只有2000来米,想想卡瓦格博神山6740米的顶峰,我们与他竟有4000多米的高差,而他就高耸在离我们不到10公里的地方。世界很难找到如此切割纵深的大峡谷了。

我们的马队在峡谷几乎拖了500米长。我又开始坐在骡背上了,这让我再一次感到很豪迈。骑骡马和驾车都是我喜欢的旅行方式。骡马和汽车都能够把我们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所不同的是,汽车能抵达的地方许多人都能去,而骡马才能走到的地方,大多数人却都去不了。这就是我对骑骡马旅行感到自豪的理由。

顺江而行的这一段路相对平缓,我们可以尽情领略澜沧江大峡谷两岸的风光。对岸的高山流石滩像一条瀑布,从山峰处呈一个扇形滑落下来。对搞地质的人来说,这是绝佳的地质景观。它是地表运动变化的生动写照,年年雨季到来时,这些能量巨大的高山流石滩都在改变着地貌。沧桑演变在这里并不是潜移默化、声色不露的,而是形神兼备、山呼海啸般的,如果你碰巧赶上了一次大泥石流或山体大坍塌的话。

我们大约在峡谷里前行了6公里后,就拐上了到永枝村的羊肠小道,道路仍然是顺着一条河谷而蜿蜒。这条河叫永枝河,是流经永枝村的一条雪山雪水融化的河流。那河水是碧蓝色的,仿佛是一块流动的碧玉。它在浑浊的澜沧江入水口制造出一团青色,使人想到泾渭分明这个成语。雪山上的神灵啊,我很久没有看到这样清澈幽蓝的河流了。我相信很多深居在城市中的人,早已经淡忘了清澈的河流是个什么模样;还有那些在城里长大的孩子,深山里一条雪青色的河流于他们来说是想像不到的。永枝河落差巨大,河中乱石密布,湍急的河水撞到上面,翻滚出雪白的浪花。在永枝河入江口不远,还有一条瀑布从悬崖上高高挂下来,景色十分壮观。河谷的两岸植被茂密,林木葱茏,我们仿佛走在一处国家森林公园。那时我惊叹得连连跳下骡子来,手里的相机“喀嚓、喀嚓”地响个不停。后来干脆就不骑骡子了,走一路拍一路。

这是一条很狭窄幽深的山谷,不知是来自雪山的永枝河在群山中终于找到了这条出路,还是落差巨大的永枝河以恒久的自然伟力冲破了大山的阻挡,在山峦叠嶂中绝处逢生,河流与山谷两侧的悬崖在自然法则的作用下相得益彰。水夺路而走的地方,山谷挤压得再没有一丝多余的空间;而山崖巍然耸立、气宇轩昂之时,河流则以巧拨千钧之力,从乱石陡坎处一跃而过。与澜沧江大峡谷的大气磅礴、苍凉古朴比起来,永枝河谷显得精致典雅、生动活泼,就像一处放大了的盆景。我来之前人们就告诉我说永枝村的景色优美绝伦,不亚于我所去过的雨崩。看来此言不虚。

半路上人们指给我看悬崖上的一处山洞,说是很久以前有喇嘛在此修行。那可真是一处闭关打坐的好地方,山洞高悬于山崖上,一般人难以上去,山谷里又幽深寂静,百鸟鸣唱,水流淙淙,出家人所追求的空明澄静、纤尘不染、与世隔绝、去国弃家等境界全有了,他只需在山洞里跏趺而坐,微闭双眼,就可观想到他所迎请的一切神灵。在深山密林中闭关修行的苦行僧总是拥有最大的悲悯,他们默默地承受着人间最大的苦难,以身体的苦行证得佛果的永恒。因此他们是藏族人心目中的英雄,他们悲悯众生,众生也悲悯他们。

当然,现在这个山洞里没有喇嘛了,但是它已成为永枝村的一处圣迹。人们攀上悬崖,将经幡挂在洞口,在神灵的节日里,还有人到山洞处烧香磕头。据为我们牵马的年轻人说,他们第一次爬到洞口时,还在里面发现了许多飞禽走兽,那是一个天然的兽穴呢。

在这不同寻常又令人激动的一天,我的外转经之路差一点就夭折了。由于一路上风光优美,我不停地从骡背上跳下来拍照。在一处栈桥边,为了拍永枝河中飞溅的水花和巨石,还想拍出点水流的质感来,便架起脚架用大光圈拍。拍完后我们的马队已经走得很远了,我慌忙收起脚架,往肩上一挎,就想跳上骡背。可那脚架从肩上滑落下来了,铝质脚架刚好垫在了骡后背处,而我那时正要偏腿上马,不小心一屁股坐在脚架上,冰凉坚硬的脚架大概磕痛了我的坐骑,骡子受惊了,它跳跃起来,把我从骡子背上高高抛起,为我牵骡子的小伙子怎么也拉不住它。我像美国西部的那些驯马牛仔一样在骡背上上下起伏,最后,我终于被甩了下来,那时只感到眼前一黑,心里只有“完了”这个念头。因为我的身边全是些乱石,人若横着掼下去差不多也该把这趟来之不易的朝圣之旅摔废了。可是,神灵在这时帮了我一把——我至今还这样认为,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半空中划了一条弧线,然后平稳地落地了。老天,仿佛有人在暗中托了我一把,让我失去平衡的身体在一瞬间找到了重心,因为我的双脚先落地,而且是一齐落下,就像平常从一个不高的台阶上跳下来一般。

地上的乱石只硌痛了我的脚底,我的脚连扭伤都没有。这一场虚惊我只伤了小手臂,那是慌乱中在骡鞍上划伤的,不过问题不大,只是破了点皮而已。事后想来真感到后怕,转经路上骡马摔伤游客的事情时有发生,而出远门走山路最怕受伤。如果我摔伤了,哪怕是轻微的扭伤,我就该“出师未捷身先伤”了,只有和大家“拜拜”,和神山说再见,和漫长的外转经路挥手道别。

这是我在外转经路上第一次摔跤,一场虚惊,一次教训。以后得好好善待自己的坐骑。后面还有两次摔跤,先按下不表。

我们于傍晚时分终于走进了永枝村,没有想到全村的人都身着节日盛装在村口的白塔前迎接我们。哈达,青稞酒,鲜花,以及老人和孩子们真诚的笑脸。我当时闹不明白,我们只是路过这里,借宿一晚上,何至于搞得这般隆重,像欢迎重要人物。进村后坐下来,我才知道,永枝村人对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的专家学者有着深厚的感情,他们认为,是这些城里来的干部和读书人把他们的村庄从封闭中拯救出来,使村庄独特的人文自然景观展现在了世界的面前。这意味着:永枝村终于找到了致富脱贫和发展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