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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以后,我再也找不到一个悲伤的人(1 / 2)

因抑郁症去世的名人不少,每次都引起唏嘘,比如去世多年还年年被悼念的张国荣。似乎人们对这事儿永远也习惯不了,大概多少有点感同身受的意味在其中。

虽然并非每个人都得过抑郁症,但起码每个人都曾经悲伤过,有时也因为悲伤太过沉重而怀疑过自己是否得了抑郁症,甚至曾暗暗动过想要结束生命的念头。所以,一旦这样的事真的发生了,就多少有点物伤其类,担心有一天这样的命运可能落在自己的头上。

打从成年之后,我就越来越喜欢阅读一些悲伤的作品,倒不是长大了就变得更悲伤了,而是因为,长大了就越来越不懂得也越来越不敢表达自己的悲伤了。我们所身处的这个世界是不允许人随便悲伤的,我们把悲伤打上了羞耻的烙印。

如果你已经长大了,却还像个孩子一样,一不高兴就发脾气,大哭大闹,就会被人说是“中二”、矫情、不成熟、不独立、不懂控制情绪,又或是太作、太弱、太“玻璃心”,会说“你是个巨婴”,会说“你在散布负能量”。于是,人们会像躲避瘟疫那样纷纷离你而去。

即便是曾说过爱你、会陪着你、会懂你的人,也未必能忍受你倾诉悲伤、展露残缺。他们欣赏的,是那个自信的你、聪明的你、坚强的你、美丽的你、幽默的你、大气的你,唯独不是真正的你。就像《聊斋》里的王生,爱的只是美人的一张皮,当他看到画皮之下的鬼魅时,也只会吓得惊慌失措,落荒而逃。悲伤,似乎就是那样鬼魅的存在。

于是,在这个看似越来越开放的社会里,在这个似乎能够包容一切价值观的现代社会里,唯一不能被包容的就是悲伤,它已经成为一种绝对的立场不正确、不道德、不光荣。它注定只能是一道隐秘的伤口,哪怕再痛,也得忍住,不能露出痕迹,等到夜晚无人时,再轻轻撕开被血渗透的内衣,咬牙给伤口消毒、换药,静静在心里对它说:“好起来吧,你快点好起来吧。”

于是,悲伤成为所有人公开的秘密,却又是每个人缄口不提的心事,明明悲伤的情歌铺天盖地,悲伤的诗句千古流传,可你环顾身边却找不到一个悲伤的人,大家都在忙着表达“我过得很好,我一点也不悲伤啊”。那么,这些悲伤的歌曲到底是谁在偷偷地听呢?这真是现代社会的咄咄怪事。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为何不如意事总不可与人言呢?为何大家都如此孤独,却从来不能对别人的悲伤多一点点宽容呢?悲伤真的如此不体面吗?古人尚能自由自在地长歌当哭,现代人怎么连这样自然的事都做不出来了呢?这到底是社会的进步还是倒退呢?

因此,悲伤的作品,总是令我觉得格外贴心,似乎在世界上已经找不到一个能够倾心相待的朋友,唯有在文字的媒介中,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人们才能彼此亲近。无论是悲伤的还是电影,或者音乐,总之,都是表达一种普遍性的悲伤,不涉及任何个人的具体的细节,因此也就不存在耻辱和批判。人们就可以在这种普遍的悲伤中寻求一些短暂的共鸣,但对真正的悲伤永远秘而不宣。

现代社会是一个疯狂的社会,是一个把成功与美德捆绑在一起的社会,一切都在颂扬“更高,更好,更强”,人们都簇拥在成功者身边,没有人会去理会那些被时代抛在身后的人。贫穷和失败,曾经可以归咎于命运,如今却只能责怪自己无能。因此,这个时代的人,也更容易感受到存在的焦虑,以及永远不敢停止前进的压力,我们前所未有地渴望得到他人的尊重,而悲伤的情绪却与这一切背道而驰。

阿兰·德波顿在《身份的焦虑》中,曾这样写道:

“在古典社会里,底层的仆人能泰然地接受他们的命运,愉快地生活,并对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同时也不失自尊。然而,在一个民主社会里,有的只是报刊和社会舆论没完没了的鼓噪,让每个生活在底层的人都相信他们总有机会攀上社会金字塔的塔尖,有机会成为实业家、大法官、科学家,甚至总统。这种无限机遇的论调在一开始也许能给人一种盲目的乐观,对那些底层的年轻人尤甚。但在他们之中,只有极少数最优秀的幸运儿才有机会脱颖而出,实现他们的梦想;而多数的人,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们并不能改变自己的身份,他们会转而变得意志消沉,内心极度痛楚,并轻贱自己,一旦他人停止对他们表示尊重,他们就很难对自己继续怀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