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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所有的灯盏都暗下去了(1 / 3)

所有的灯盏都暗下去了

肉中刺

克尔凯戈尔说肉中刺,我深知它的绝望与痛苦。但没有这种肉中刺,一个人也就很难步入灵魂的圣殿。庄周梦蝶,曹雪芹红楼一梦,都是巨痛之上的大超越,是肉中刺的结果。每次梦中见人,都是头撞墙,鬼打墙,梦里梦外都是绝望。不是伤心,不是思念,是绝望。是一种疼的绝望,就像肉中刺,拔也拔不出,挠也挠不到,看也看不见,但它就在那里,疼,钻心的,让你几欲泪下,又无泪可下。你深味人世的苍凉,人的苦楚,却又无处去说,也无法去说。就那样,一点点的,自己忍着,一点点地遗忘。但当你觉得自己遗忘了,感觉到一种庆幸,它却又来了,来的那么神秘,那么意外,那么突然。你才知道了什么是肉中刺。

如今这年头,身体(肉体)全面暴露,灵魂却成为了隐私。古代,肉体是隐私,而灵魂不能成为隐私,是可以谈论讨论的。不过,有时候想,灵魂可以讨论,也很可怕,就会出现空前的暴政。所谓灵魂深处闹革命,那是疯狂的,是民族的灾难。黑格尔说,一个民族总要有一些关注天空的人。是的,要有一些,但不能太多。大多数人只是物质的,少数人是灵魂的,精神的,也就足够了。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载得起。毕竟思想家不是人人可当的。很多人骂鲁迅,误读、歪曲鲁迅,以前很痛恨,现在想来,都很正常。如果大众都能理解鲁迅,都能感觉到鲁迅的深刻和诡异,那鲁迅就不成为鲁迅,这个社会也就不正常了。关注鲁迅的精神,是少数人的事情。但尊重鲁迅,却应该成为一个民族的修养。

记得墨西哥有这样一个寓言:一群人急匆匆地赶路,突然,一个人停了下来,旁边的人很奇怪,问他为什么不走了?那人一笑,说,走得太快了,灵魂落在了后面,我等等它。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停一停了?

经常走过黄叶飘零的街头,就会想起那年那月。偶尔看见古城墙,总有一种疼从心底蔓延。一丝丝的,轻烟般的,却韧如钢丝,就那样绞着灵魂。“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是一种情感,也是多情人的自然流露。但最怕的就是连绿罗裙都没有,你又如何去“怜芳草”,而且“芳草”也不是处处可见。你只有一个影子,一个鬼魂似的影子,而且这个影子也渐渐地淡了,淡得如水墨画,年深月久的水墨画。甚至都看不出笔墨来,更休谈颜色了。可是就这个“影”却那么地坚硬,根子早已经扎入你的灵魂最深处,在不经意的时候触动你最敏感的神经,让你哭也不得,笑也不得,死也不得,生也不得。

王阳明说“致良知”,或只说“良知”。良知是人人都有的,但大多数人却把它放逐了,所以孟子说要“求其放心”。良知是当下呈现的,是明明白白的。在这个消费的时代,寻找良知是难的,非常之艰难。“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人的心灵应该如是,那么遇到什么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这大概就是儒家的内圣外王吧。古人说,澄澈,哦,澄澈,多好的字。林中路,是迷人的,也是危险的,只有少数人才敢踏入。当漆黑的夜里,黑魆魆的森林里,我们走着。忽然月出林梢,把一缕光洒向深林,那大概就是澄澈吧。想想,那该是如何的迷人,以至神醉。这样的景色没有见过,但类似的景色小时候是见过。在农村的时候,晚上在山里劳作,或早晨去地里,都能见到月亮,清盈盈的,把如梦如幻的银光洒向大山小溪。我经常就忘记了劳作,痴痴地在那里看。

那时候还不知道人是有灵魂的。这好象是祥林嫂问过的问题。所以我曾说祥林嫂临死的时候成为了哲学家。如果是迷恋于月下小景,人生也未尝不是一件可人的事。怕就怕在要追问月亮背后的东西。这一“追问”,就不是所有人可以接受,可以承担的。克尔凯戈尔一“追问”,就有“肉中刺”,把自己最爱的人作为“牺牲”献给了上帝,卡夫卡不也是一样吗?有时候,多看一眼,并不见得就是好事。

给大学生讲《庄子》。我经常喜欢与学生交流,喜欢他们在课堂上的提问,越刁钻越好。有一天,有一位女学生问:庄子探讨了死亡,在他那里死亡基本不存在,因为等生死,物化的生生不息,让死亡变得很美好。那么他对爱情有什么意见呢?当时正是上午10点左右,半教室的阳光,阳光打在光滑的桌面上就有了反光。一时间,我的眼睛有点睁不开。而学生的问题,也让我一时懵了。我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略一思索,我发现,庄子不考虑爱情这个问题,或者说爱情在他那里还没有成为哲学命题。似乎儒家、法家、兵家、农家、杂家、阴阳家、名家,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又略一思索,以我有限的西方哲学视野,爱情在古代西方也没有成为哲学命题。近代以后才有人考虑,但似乎也没有非常成熟或独特的思想。下课以后,路遇一位高人,也算一位隐士,说到这个话题。他笑着说,爱情不是思考的,是体验的。说完大笑着走了。我还是有点懵。是的,在古代文学艺术中,爱情是永恒的话题,常谈常新,但在哲学里,却为什么空白呢?

真的是“道可道,非恒道”吗?爱情,可能也是一种肉中刺,一种疼并快乐着。越疼的爱情是否纯度越高呢?就像很多高僧用苦修来达到“道”。而且道也不是可以论证的推理的,道是需要体、悟的,是顿悟的,是当下呈现的。

隐的痛

人生有很多痛是可以说出的,可以给知己说,给密友说。但总有那么一点痛是无法给任何人说,说了也不懂的。而这一点痛往往却是最致命的。谢冕说:我们富有的是精神。这话怎么听着都有点穷酸相。青年毛泽东粪土当年万户侯,那是因为书生意气。究竟有多少人真能粪土万户侯?其实,我们粪土的是那个人,我们觉得他不配,而不是那个“万户侯”。贝多芬见了贵族,高傲地把头抬起来,直向他们的马车走去,贵族会把路给他让开。歌德见了贵族,站在路边脱帽致敬,也是向一种文化身份的致敬。法国大贵族派打手去教训伏尔泰,还专门交代一声,不要去打他的脑袋,那里有伟大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