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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光(1 / 3)

◎游澜一

一天。

不记得是哪一天。

天气。

记不清了,应该是风和日丽吧。

大姐上班去了。我带囡囡到公园散步。囡囡穿着我从A城带回来的粉色蓬蓬裙。我在A城上学,放了假才能回家。

我们所在的小镇是个山城。这里的天气凉得很快,秋天比平原地带早来一个月。昨天刮了一夜的北风,今天,新鲜的落叶就盖满了公园的小径。我的高跟靴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听起来好像鞋跟正在耐心地咀嚼着某种酥脆食品。这种声音对于人类的耳朵来说是一种很好的享受。当时,我就沉浸在这种声音里,一边默默地想着心事。想的什么我已记不清了,您知道的,自从意外发生以后,我的记忆就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风温柔地扑拂过我的长发,又一次次地撑起囡囡的蓬蓬裙,就像有人好玩似的不断地开合一把伞。囡囡发现了这个奇特现象后兴奋不已。她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裙角,一边不停地唱歌、摆手、转圈。我想起自己也曾迷恋过飞舞的裙角,可是现在,这种简单的快乐已经满足不了我日渐复杂的心性了。我已经17岁了。

正低头默想着,囡囡突然停了下来,我的肚子险些撞上她的脑袋。空气莫名地窒息了一秒,直到囡囡突然开始尖叫。她后退了一步,转身惊恐万分地看着我,“哇哇”地哭喊起来。

“我踩到,一个,一个什么东西,呜,好,好可怕,呜呜呜……”

我看到,囡囡脚边的落叶堆上,一只肥大的蠕虫正猛烈地扭动着身体,绿色的黏液不断从它的肚皮下涌出来。我的胃里一阵痉挛,差点呕出来。但我马上忍住了,做长辈的可不能表现得如此懦弱。

我强忍住呕吐的冲动,努力地在自己的脸部制造出微笑的表情。

“没关系,囡囡,这只是一只虫子。”

“可,可是,我把它,呜,我把它踩坏了,你看,呜呜呜……”

“你是不小心的啊。而且,这是一只害虫,徐老师不是说,除掉害虫就是帮助农民伯伯!”

我赶紧把害虫的头衔安在那只可怜的虫子身上,又把她老师关于害虫的名言警句搬出来,以此消除她杀生后所产生的罪恶感。但事实证明,我过高地估计了囡囡的同情心。因为,我关于这条虫子是“害虫”的诽谤刚刚脱口,囡囡的面部表情就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从刚才的泪流满面楚楚可怜变成了一副气势凛然英勇正义的审判者的模样。我才引用完徐老师的名言,还没来得及闭上嘴,就听到“叽”的一声,囡囡一脚跺住了虫子的一头,绿色的黏液从它身子的另一头激射出来。空气里顿时充满了酸涩的草腥气,那条虫子整个儿地浸在自己的体液里,不动了。

我被囡囡突发的暴力行为吓住了,一时无言以对,呆呆地站在一旁。囡囡则戴着胜利者特有的自满表情缓缓地蹲下身去,好近距离地观察自己的战利品。

毫无征兆地,那只死虫猛地从地面上站了起来。

它奋力向前伸张着,足须纷乱地抽动,肚皮膨胀得快要爆开了,好像铆足了劲要向囡囡示威似的。囡囡吓得惊叫一声,四脚朝天跌在地上。

然而,虫子并没有对她发动任何实质性的进攻,只是威风抖擞地摇晃了几下身子,然后就像一只漏了气的气球一样迅速地干瘪下去了。

我们默默地盯着它,在原地足足呆了半分钟。呵,您误会了,我们不是在致哀,仅仅是因为事件变化得太过剧烈,而陷入了情绪停滞状态。就像电脑死机一样,人类的精神系统也会因为一时无法处理过多的情绪反应而陷入瘫痪状态。这个时候,人无法表达自己的情绪,甚至不能感受到自己的情绪。

我们就这样等待情绪的缓冲。然后,我上前牵住囡囡的手,离开了“肇事”现场。

其实,我的心里还是不能平静,那只蠕虫摇摆着站立起来的形象一直在我眼前反复出现,它让我想起生物课本上男性生理解剖图的某个部位。恐惧和恶心顿时塞满了我的整个腹腔、胸腔,就快要被压迫成一股尖叫从喉头冲出来了。但我及时地刹住了这股冲动,因为囡囡的小手正摇摇晃晃地拽着我的大拇指。

她还在余韵未了地吸鼻子,抹眼泪。我爱怜地揉揉她的头发。

我们继续向前走。没一会儿,囡囡就忘了这件事。她不住地拎着裙子转圈圈,又开始没完没了地自我欣赏起来。当然了,对于她来说,一件新裙子带来的快乐足以抵消刚才的不安和恐惧了。

唉,小孩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它们乖顺时是那么惹人怜爱,可是残忍起来也真叫人害怕。它们常常无来由地蹂躏各种小动物:拔掉猫的胡须,骑在狗背上,捏死金鱼,淹死蚂蚁,当然了,还有踩死蠕虫。人在幼年时就显示出不同于一般生物的残忍天性。其他生物之间的屠戮是为了生存,而人类的杀戮有时仅仅是为了游戏……

这会儿,囡囡的精力变得异常充沛,甩着裙角上蹿下跳,横冲直撞。我则心事重重,自顾不暇,只好任由她在前面带路。不想这小鬼好奇心重,放着宽阔的大路不走,专挑偏僻狭窄的小路,不知不觉地,我们就偏离了主道,迷失在树林的深处。

这是一片水松林,想是同一年栽下的,大小形状都颇为相似。在这样的树林里,最难辨认方向了,走来走去,总觉得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囡囡开始还大声唱歌,后来自己也颇觉得气氛不对,停了下来。

我们坐在树桩上休息。这棵树刚被砍伐不久,树桩里透出一股悲伤的气味,一种酸酸涩涩的腥气,冲得我鼻子发酸,眼眶湿润。

没有囡囡聒噪声的树林显得特别空寂。太阳已经西斜了,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气氛变得诡异。突然,传来一声咳嗽,吓得我和囡囡同时爆出一声尖叫。接着,那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吓得囡囡直往我怀里缩。我抱紧她,紧张地四下探看,忽然一片黑色的羽毛飘落下来。

我忙接住那片羽毛,看向它飘来的方向。原来,是树顶上一群大鸟正归巢,奇怪的声音就是它们发出来的。我忙指给囡囡看,囡囡“咻”地出了一口气说,好像姥姥咳嗽的声音,喉咙里还有痰。我们俩“嗤嗤”地笑了一会儿,起身准备继续寻找下山的路。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转身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到一个红衣男子坏笑着朝我们走来。

一天。

10年前的一天。

天气。

记不清了,也许是风和日丽的吧。

妈妈上班去了,我和小姨在芝山公园闲逛。这是我们假期里经常进行的一项活动,用来打发漫长无聊的白天。

这次,我终于穿上了那件粉色的蓬蓬裙,就是我央求了妈妈好几次才得到的那件。我的脚上穿的是白色搭边小皮鞋,就是我最喜欢的那双,你见过的。小姨穿着黑色帆布鞋。帆布鞋的底面是橡胶的,踩在覆满落叶的小径上,“嘎吱嘎吱”地响,非常滑稽。她已经开始蓄发了,但还没完全长成,参差不齐的,加上她的发质又黄又硬,看起来就像一捧杂草堆在头上。其实,我还是喜欢她像男孩那样留一头清爽利落的短发。

她开始蓄发是为了一个叫旭东的男生。她向他表白,可他却说,他只喜欢长发飘飘的女孩。这些是我偷听她和魏婷婷的谈话知道的。魏婷婷就是留有一头乌黑长发的美女。可她从不像别的女孩那样高高地扎一个马尾,而是很别致地用一根粉色的丝带在发尾处系一个蝴蝶结。

她是小姨的死党,常来我们家玩儿。每次她来,小姨都狠心地把我锁在房门外,自己躲在里面和她聊天。哼,她们自以为很保密,其实什么都让我知道了。因为她们说话的声音大得要命,有时我在客厅里看电视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但也有些时候,她们会突然放低音量,嘀嘀咕咕好久,接着又爆出一阵狂笑。当时我很不解,常常趴在门缝边偷听,但一无所获。现在我才恍然,也只有性和绯闻能让女人们降低音量,好增添谈话的神秘气氛。

新裙子让我的心情分外地好。我想我有必要在可怜的从来不穿裙子的小姨面前展示一下我美丽的裙摆。我有意走在她前头,排演我新学的舞蹈。但她好像并不在意,也没有像从前那样用嫌恶的眼神看着我。每每她这样看着我,我的虚荣心都能得到极大的满足,因为我确信这眼神里含有嫉妒的成分。而如今,她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默默地走着。我有些失落,但这并不影响我陶醉于自己美丽的裙摆,直到她在身后尖叫了一声。这是她今天发出的第一个声音,而且大到足够引起人重视的程度,于是我跑回她身边。

小姨的脚边,一只肥大的蠕虫在绿色的液体里不停地翻卷。我吓坏了,本能地叫着跳开了。小姨抬头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像个男孩那样大笑起来,一直笑到双手撑膝直不起腰来。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她咬着嘴唇勉强止住笑,指了指我的裙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屁股。

我不知所措地扭头往后看,才发现,裙子的后面有一道鲜明的白色裂口,裙面的纱绸则挂在旁边小树的枝丫上,可怜巴巴地在风中颤抖。我看着裙子的裂口,气得说不出话来,听到她幸灾乐祸的笑声,更是全身血液都冲到头顶上去了。我攥起拳头就朝她冲过去。

她敏捷地跳开了。

“打我干什么?神经病!又不是我弄的!”

我挥着拳头追着她,哪知她灵活得就像只苍蝇,人一靠近就跳开,一边还“嘻嘻”地笑。我怎么也打不着她,只好停了下来,正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一眼看到那只惹祸的臭虫子,想都没想就抬脚跺了上去。

只听到“叽”的一声,它吐着绿色泡沫的头,或者说是屁股,猛地翘了起来,直挺挺地悬在了半空中,它的身体迅速地膨胀起来,足须在空中纷乱地抽动。

许多年过去了,那只虫子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依然鲜明。它的动作充满愤怒的情绪,好像拼尽全力在和什么虚空的东西对抗着。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一切和大过自身无数倍的物体的对抗都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