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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柳宗元——孤舟蓑笠翁「之贰贰」(1 / 3)

一个革命家的道路能有多平坦?想都不要想,一定蛇蝎满地。因此,他写了散文《捕蛇者说》,记录下那一切:苛政已经深入到社会角角落落,就像蛇蝎遍布乡野城池,对一切可以吃的物质狼吞虎咽。

而且,在我们无法抵达的那样的年代,一个人自己的悲欢和利益是和国家大义、宏伟的江山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他们有多么沧桑和苦难,就有多么真诚和勇敢。对比着读,觉得他是波德莱尔或曼捷斯塔姆那样有极度反抗性的铁血诗人——诗风像,命运也仿佛。

一直以来,我对寂寞的、痛苦的、不幸的人有种近乎病态的好感,对他也是,尤其好感的是,他还是一位我辈仰望的散文作家。翻开《愚溪诗序》,刚开始我还无法把他和那个满腹经纶却被一贬再贬、最后终于无比荒蛮的柳州的大文豪联系在一起:他用平实的语调为我们叙述了一条溪水的过去,它风景绝佳,冉氏尝居,它水流清澈,曾可浣纱。这过去讲完了的时候,我们看到了这里走来了一位落寞、孤寂的诗人,他说他以愚触罪,谪潇水上,这使我因感到了他的难过而难过。看啊,他来了,一个人,穿着如同当地土著,沿着江边,踯躅而行——这多少使我想到了当年也是在那里行吟泽畔、瘦削、忧郁的屈原。两幅图景惊人地相似,也同样地凄怆。

开始时并不是这样的,如同每一个开始时的踌躇满志——才满二十一岁,他就和最好的朋友刘禹锡一起考中进士,之后历任秘书省校书郎、集贤殿书院正字、蓝田尉、监察御史里行,后来因为希望通过改革来消除宦官专政、藩镇割据的积弊,他成为了王叔文革新派的重要人物。“永贞革新”那段时间,他被迁任礼部员外郎,这是他一生中任过的最高官职,也是他生命里的第一次华丽转身,或者说哗变——焉知顺风顺水的少年得志不是惊天祸患的端起?

可以想象,那样的动议会伤害到多少既得利益者,难免一时来者汹汹,群起攻之。而著名的韩愈就是其中反对呼声极高的一个。

他带着那场维持了一百四十九天便归于夭折的政治革新带给他的命运和创伤,满腔忧愤,无处可解,坐拥山水,却无心观赏。昨日的朝廷股肱,今日走在贬往邵州的路上。还没有一声叹息的工夫吧?羁旅劳顿,没走到邵州呢,宪宗也许觉得贬为刺史还是便宜了他,一道诏书追过来,又加贬其为更加偏远蛮荒的永州司马。

这是怎样的无助、无常和戏剧性?又是怎样的羞辱、愤懑和无奈?永州地处湖南、广东、广西交界,是人人谈之色变的瘴乡恶土。随他同去的,有他年过六旬的老母、堂弟柳宗直、表弟卢遵。初至永州,只能在龙兴寺寄宿。

这是个多么低等的“破落户”司马啊,住的地方还要和尚帮忙。他亲爱的母亲在他幼小时饿着肚子喂饱他,垂暮之年还要随儿子到南荒,却没有丝毫怨言,终因生活艰苦,到永州未及半载,便离开了人世。于是,羞辱、愤懑和无奈之上又加上了悲哀。他像坐在了硕大无朋而壁垒森严的囚笼里。

他又哪里想到这一坐就是漫长而孤独的十年呢?灾难使他万分狼狈,蓬头垢面,而我知道他将终生无法再从永州回来,回到他向往一展宏图的长安——朝廷规定他终生不得量移。唉,和他一样遭受着老死贬所命运的还有另外七个参与了革新的司马,散在四方。即使是这样,我依然没有读到他穷途末路的浓郁感伤和寂寞,直到他的文笔将那些浸透了强烈情感色彩的景物一一在文中展开、铺陈,从溪到泉,由池而堂,步至愚亭,回头张望,又见愚岛,景物历历,迤逦疏朗。就这样我们被他带入了那个世界,抬头是永州壮阔的山脉与天空,低头还是永州秀丽的丘壑与溪泉。天空博大无限,但永州却没有他的自由;流水东逝,带不走的是他浓得化不开的大爱、大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