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百多年前,在那个“红尘中一二等风流富贵之地”,人声鼎沸、车船辐辏、官兵严阵。城门的司阍凶悍暴戾,把镌刻着“洪武”的大印高高举起、重重压下,整排整排为即将要迁移北去的众生刻记下命运的“钢印”。当已然宣判移民们与家乡的资产田地销去了关系,那公家人还时不时高喊:不准带谱、不准修谱、不准返回原籍!
到处是哭泣与哀嚎。有的说是江猪(朱)吃人,不得不去江北躲避,有的说是红蝇(巾)毒蛰,不得不离苏州远去;还有的人用尖刀割裂小趾趾甲以为今后认祖归宗的凭据,仿佛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发生的事情。人们说“苦啊,再也回不来了。”
六百多年前,这里是苏州的阊门。六百多年后,人们口耳相传着“洪武赶散”的事迹。
二
就在朱元璋夺取政权之前,苏州曾被一个叫“张士诚”的起义军领袖占据。这个江北盐贩出生的草莽英雄,在境内蠲免赋税、兴修水利,发展农桑,疏浚河流,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安居乐业。朱元璋为了统一天下,围攻苏州十月之久方才拔除,可见江南士绅对士诚的拥护。而大明建立之后,江南子弟特别是苏州百姓怀念故主的情思有增无减。
自封明教教主的洪武大帝不能容忍,苏州方言竟然用“讲张”来逐步代替闲聊;不能容忍市民以敬香地藏菩萨的名义来祭拜小名为“九四”的敌人。一旦有不知内情的悍吏查问,百姓便说那是“久思香”乃至“狗屎香”。
好吧。既然你们对一个盐贩如此感恩戴德,就让你们到他的盐碱之乡,去世世代代承担忠于信仰的代价!
赶,是统治者高举的皮鞭,是原住地界刻意的重税,是不得复返的圣旨与勒令。
散,是背井离乡的泪水,是家族四分的无奈,是试图摧毁人们精神家园,消解业已成形文化的专制与野蛮。
朱元璋安顿了。苏州城二百多万民众连同松、嘉、湖、杭等地的人口导入,给残破萧条、人烟稀少的江北带来了新的生产力。更重要的是,威胁大明之“图腾”下的小民被赶散了。阊阖,是传说中的天门。可苏州移民要去的地方难道就是人间的天堂吗?
三
在近乎发配的移民中,当权者关注的并不局限于城民的不忠,还有对财富的巧取与豪夺。江南最富者苏州,苏州最富者阊门,如果没有富裕之家带头,又如何推动洪武“损有余以补不足”的国策践行到底。我们有理由相信,历史的推进,总有一部分人要付出牺牲和代价,只是这太苦、太难。
苏州的移民们再见不到市井里巷的小桥流水,却要面对广袤荒芜的滩涂湿地,再听不到昆曲昆腔的水磨柔音,却要适应下河淮调的凄切强劲,再用不到发达市场的商贾淫巧,却要担忧靠天靠海的营生之计。
他们两手空空而去,除了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还能依凭什么来鼓舞起生存下去的勇气?!
显然,历史证明了他们的坚强。
一旦“苦”成为了一种心灵的动力,他们便在精神上重建起自我的家园,这使得苏州的移民有着以过去失家之苦的愿力,去承受当下生存之苦的倔强,那种张扬生命、讴歌生活之伟大的强音从不曾断绝。
你看,走在移民队伍里的施耐庵,安居于兴化的草屋中,总结着农民起义的点滴得失,著就不朽《水浒》的千古奇说。客寓扬州的郑板桥在吟诗画竹,践行着“民于顺处皆成子,官到闲时更读书”的吏治哲理。迁居高邮的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创造训诂学界双峰,正是父子俩援引尧舜旧例,联合扳倒大贪和珅,一时凤鸣朝阳。而在那感天动地、大悲叫天的淮剧艺术里,难道没有融入过苏州移民开创江北家园的坚忍与执着、挫折与自信、奋斗与志气吗?